?濃濃的血腥氣息撲面而來,還夾帶着惡臭味。
被天武軍士卒押着的賈府管家險些吐了出來。
大樹下面,白骨累累,有的屍體甚至還沒有完全腐化,散發着難聞的惡臭,翻出來的土壤都已經是深深的紅色,各種各樣的蒼蠅蟲子在屍體上紛飛着,享受着這難有的盛筵。
葉應武就在一旁靜靜地站着,站在他旁邊已然是五花大綁的賈餘豐面無人色,卻一言不發。
就連從麻城腳下血戰殺出來的天武軍士卒們,都已經忍不住胃中的翻江倒海,而那些聞訊趕來的縣中百姓,就在大坑之外掩面哭泣。賈府的院牆已經被拆掉,不斷有披麻戴孝的人一步三跪在外面的青石板街道上緩緩而來。
一些還沒有完全腐爛的面孔甚至還可以認出來是誰,陸秀夫眼睜睜地看着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跪倒在地,已經滿是褶皺和斑紋的手緩緩伸出,不斷的顫抖。迎着血腥惡臭的風,白髮凌亂。
如果不是天武軍士卒們拼命攔着、扶着,恐怕那老婦人已經撲倒在那具屍體上。陸秀夫不忍的微微側過頭去,卻看到了賈餘豐不動聲色的面容,剎那之間陸秀夫有一種親手殺了此人的想法。
或者說,那些一手按着刀柄,一手攥緊拳頭,雙目噴火的天武軍將士們都有着同樣的想法。
如果不是葉應武就像一尊山嶽佇立在賈餘豐的身邊,恐怕爛菜葉子和臭雞蛋早就如雨般傾瀉下來了,饒是如此那些哭拜的百姓們,看向這邊的目光也是憤怒甚至帶着狠毒。
陸秀夫心中打了一個激靈,若是沒有葉應武護着,恐怕賈餘豐早就被撕成碎片了,百姓恨不得生啖其肉、活剖其心,那樣的話,一來可能落給賈似道以口實,二來很有可能引發賈似道一黨的瘋狂反撲。
所以賈餘豐的棘手,竟也不下阿術引軍攻打黃州。
“哼!”江鎬冷冷一哼,拍了拍賈府管家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都已經到這了等田地,你還有什麼想要隱瞞的?說出來不就好了嗎,說不定使君發發慈悲還能饒你一命。”
管家只是咬着牙,不說話,他心中明白,自己助紂爲虐,已經不可能被原諒,還不如在最後表表忠心呢,畢竟這些年自家大人對自己的確是不錯。
江鎬知道這傢伙嘴有多硬,所以也不再說什麼。
“繼續搜吧。”葉應武輕聲說道,吩咐身邊的張貴,“這,還遠遠不夠,不是嗎,賈大人?”
賈餘豐置若罔聞。
“遵令!”張貴厭惡的看了賈餘豐一眼,轉身去了。
“葉大人,翁大人到!”一名傳令兵急匆匆的跑過來。
葉應武衝着陸秀夫招了招手,勉強笑道:“走,一起去會會這個所謂的翁大人,某倒要看看,他有什麼難纏的地方。楊寶,你帶人可要將這位賈大人護好了,要是出了什麼差錯,那你是問!”
楊寶看了看周圍百姓攥緊的拳頭,又看了看葉應武冰冷的目光,心中一震,無奈苦笑着說道:“可······屬下遵令!”
伸出手拍了拍楊寶的肩膀,葉應武長長嘆息一聲:“這麼多人,怕也只有你還冷靜一些了。”
楊寶微微一怔,旋即鄭重的點頭。他楊寶是一個已經看慣了生死的老兵油子,對於這種事情雖然心中也是厭惡和憤恨,但是顯然沒有其他人那樣恨不得葉應武一轉身就一擁而上。打心底說,楊寶是很佩服葉應武的,並不會因爲他年輕便像很多人一樣小瞧他。
這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年輕人,而他楊寶,並不是一個對於錢財而或是功名很在意的人,但是並不代表他不在意別人的信任,所以對於葉應武的囑託,他心中還是暖暖的,畢竟自己還是有用的,還有在這亂世當中立足的意義所在。
更何況,這位葉使君,識人的本領,也的確是一絕。
楊寶擡頭看着天空,已是黃昏時分,斜陽灑在身上,剎那間楊寶感覺今天的一切彷彿都不真實,整個通山縣的天,整個兒的變了。
—————————————————————————————
翁應龍舉步走過青石鋪就的小路,一直沉默不語。
他知道這一次自己面對着怎樣棘手的難題,可也知道如果保不住賈餘豐的話,將是對賈似道的威信一個很大的打擊,所以這一次翁應龍並不是真的像表面上那樣孤身而來。
隨着他的腳步,賈似道的陰影正在向着江南西路蔓延。
走在翁應龍身邊的葉應及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並沒有因爲在賈餘豐府邸當中挖出來累累白骨而興高采烈,彷彿這一切都是過耳清風。也因此,翁應龍對於這個在賈似道一黨當中一直被小覷甚至遺忘了的葉夢鼎長子生出來警惕之心。
這絕對不是一個好對付的傢伙,如果說葉應武的種種行爲是在露鋒芒的話,那麼這個葉應及就是在藏拙,或者說是他沉穩的性格使得他平日裡並不怎麼展現自己。
剎那間翁應龍有些欽佩葉夢鼎,一個藏拙默聲的葉應及,一個才華橫溢的葉應武,彷彿文曲星、武曲星都匯聚了葉家。
隨意的瞥了一眼身邊的翁應龍,葉應及淡淡的說道:“翁大人怎麼看賈知縣的事情?現在幾乎可以說是罪證確鑿了,不知道翁大人以爲應該治他什麼罪過?”
翁應龍心中一震,這個葉應及,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明明知道自己肯定是來救下賈餘豐的,爲什麼還要問這個問題,當真是可笑。只不過翁應龍又突然間發現,如果自己不回答的話,卻又偏偏在氣勢上輸了,而若是自己回答的話在不瞭解情況之前,總不能說“沒有罪”吧,好個葉應及,說話已經不只是帶刺了,分明是拉開架勢想要刀兵相見了。
“啪!”翁應龍打開自己的摺扇,優哉悠哉的扇着,反問道:“不知道葉大人怎麼看?本官也想聽聽葉大人的意見,畢竟此事事關重大,不是你我三言兩語就能決定的。”
葉應及同樣是沒有回答,而是似笑非笑的看了翁應龍一眼,徑直向前,一襲青衣和腳下的青石板路相互映襯着,顯得那一道身影更加孤獨而寂寥,不過又帶着似乎誰都難以更改的自信。
咬了咬牙,翁應龍揮動着白扇,大步跟了上去,雖然他也知道天並不是很熱,但是現在好像不扇扇子的話就更加難以掩飾心中的波瀾起伏了。
葉應及感受着已經越來越遠卻又緊緊跟了上來的腳步聲,心中暗暗嘆了一口氣,這個翁應龍倒也當真是名不虛傳,雖然遠烈讓自己想盡一切辦法拖住他,可是最後兩人還是不過坐了片刻時候,就從縣衙趕過來了,不過臨走的時候葉應及急中生智,要一路走過來體察一下民情,翁應龍本來就是想要了解始末,想了想也難以拒絕,再加上這通山縣並不算很大,就算是走過來也消耗不了多少時間,這也是爲什麼兩個人這樣走路。
好在葉應武沒有辜負葉應及的努力,兩人走了半程,便已知道從賈府當中挖出來白骨,百姓蜂擁而去的變化,翁應龍長長嘆了一口氣,計算是自己跨馬加鞭趕過去恐怕也不行了,所以索性放慢些許腳步,好讓自己有時間思考一下,葉應及樂於見到如此,也就悠閒的跟着。
在翁應龍看來,葉應武這麼快就發現蹊蹺,肯定只有兩種可能,一是葉應武此人的確是聰明頭頂,二就是賈餘豐當真是蠢得無可救藥。其實翁應龍並不害怕葉應武難纏,而是害怕賈餘豐將那些更加致命的罪證沒有掩藏好。不過賈餘豐既然能夠佔據通山縣這麼多年都有些割地稱王的架勢,總不會真的跟白癡一樣。
“這一次當真是要聽天由命了,這人,怕是保不住了,通山縣知縣的位置,想來是要給葉應及的了,不過不知道奪下來。”翁應龍心中暗暗盤算着,他也是經歷過風浪的人,自然明白賈餘豐捅出來這麼大的簍子,想要把人保住比登天還難,就算是賈似道的威望引之受損也沒有辦法,不過若是能夠依舊將通山縣攥在手心裡,那麼葉應武他們就真的是白忙活一場了。
葉應及和翁應龍心思各異,就這樣一前一後走在青石板路上,保持着難言的靜默。
知道賈府的大門出現在眼前。
喧囂聲甚至隱隱的哭喊聲,撲面而來,風裡帶着濃濃的血腥和臭味,就像是陰曹地府、九幽黃泉。
不約而同的,葉應及和翁應龍默然對視一眼,都發現對方眼神當中複雜的神色。
就在這時,半掩的賈府大門緩緩打開,站在門外的兩名甲士同時下意識的挺直身體。一襲黑衣的青年緩步走出,臉上還帶着些許疲倦,而他身後的中年男子,則是饒有興趣的打量着翁應龍,不過臉上的警惕甚至憤怒卻是一點兒都不掩飾的。
不用說翁應龍也知道是誰,那個帶着疲憊神色的青年不用想就是江萬里手中最鋒利的劍——興國軍知軍並天武軍四廂都指揮使葉應武,而那中年人,想來便是興國軍的通判、在李庭芝幕府當中也算是小有名氣的陸秀夫了。
葉應武就像是沒有看到翁應龍,徑直走到葉應及身前,輕聲喚道:“大哥,舟車勞頓,辛苦了。”
看着已經長大了,再也不需要自己的庇護的弟弟,葉應及心中感慨萬千,剎那之間甚至都將一旁的翁應龍拋到九霄雲外,七尺男兒,眼眶當中已經隱然有淚花閃動,葉應及伸出手,鄭重的拍了拍葉應武的肩膀,一句話都沒有說。
無論是陸秀夫還是翁應龍,都默然無聲的站在一側,哪怕知道對方是不死不休的對頭,卻沒有誰有任何的動作而或語言,一個扇着扇子看天,一個揹着手看地,相安無事。
片刻之後,葉應武方纔冷冷說道:“翁大人,從臨安過來,可是有什麼指教?本官洗耳恭聽。”
翁應龍早就料到以葉應武鋒芒畢露的性格,絕對不會和自己上來先談天說地各種寒暄,所以早就已經做好了葉應武迎面發難的準備,所以此時不卑不亢的回答:“葉知軍,指教可不敢當,小可此來乃是因爲當朝賈相公認爲此事重大,所以特令小可前來,以防有何變故,小可自知乃是不速之客,卻勞煩葉知軍,還請恕罪。”
葉應武靜靜地看着他,目光鋒銳的像刀又像劍,彷彿要將翁應龍身上的每一寸肉都割下來,饒是翁應龍經歷過不少風雨,但是畢竟也是一個年輕人,而且有身在敵巢,一時間竟然有些躲閃葉應武的目光。而已經注意到這一點的陸秀夫和葉應及,只是相視一笑。
“翁兄客氣了,來者都是客,此處實乃不祥之地,某等也欲離開,便請翁兄同返縣衙吧。”葉應武平平淡淡的說道,彷彿都是隨口做出的決定,而且目光也變得柔和起來,就像是真的很關心翁應龍一樣,甚至察覺不到他心中的憤怒和鄙夷。
翁應龍一怔,這葉應武說不客氣還真的是一點兒都不客氣,如此說話等於是連那白骨累累的景象都不想讓自己看到了,更不要說哪怕是看賈餘豐一眼。咬了咬牙,翁應龍決定不能再這麼下去,索性冷聲笑道:“葉知軍,賈相公此次派遣下官前來,乃是爲了想要讓下官弄清此事的真相,下官非是那慵懶之人,還請葉知軍讓下官且先見見賈餘豐賈知縣。”
“賈餘豐?”葉應武有意無意的將目光投向一側,幾名一身素衣的百姓相互攙扶着走過,幾名天武軍甲士緊緊隨後,若是老人家走不動便上前扶住,片刻之後方纔漫不經心的將目光轉回,“賈知縣今天受到了不小的驚嚇,本官已經讓人先護送他去休息了,翁兄還是等明天吧。舟車勞頓,翁兄想來也是疲憊了,所以本官今天夜裡也就不擺接風宴了,還請翁兄恕罪。”
翁應龍見到葉應武絲毫不讓步,也不再強行要求,畢竟自己也是初來乍到,而且周圍還都是天武軍的人,一時間根本不知道誰是賈餘豐的人,所以先安頓下來理理思路也是好的。
至於葉應武不擺接風宴,翁應龍倒還真的不怎麼在意,想來着恨不得拔出刀子在對面身上捅一刀的幾個人坐在一起喝酒,也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所以翁應龍反倒是很樂意。
不過想來今天葉應武應該已經威逼利誘使得這通山縣當中的很多豪門大戶改了口風,所以翁應龍也不確定有誰站在自己一邊。遲疑片刻,翁應龍只能暗暗嘆了一口氣,沒有想到自己初來乍到第一天,就不得不動用殺手鐗了。
但願靠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