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不遠處的秦宮,魏姝不禁緊緊攥住少年的手。
巍峨的宮殿通體是漆黑的,沒有皎皎的白玉階,順延而上的是黑漆漆的石階,高大的牆壁堅硬冰冷,兵卒身上穿的是如鱗片般的鎧甲,手中的斧鉞閃着凜凜寒光。
他們站着,眼裡沒有煥炳的神采,像是打鑿出來的一個個毫無生機的鐵人。
魏姝就這麼同着杜摯進了政事殿,她沒見到什麼侍女,寺人也不多,走過昏暗的宮廊,只覺得比外面還要陰冷死寂。
政事殿里老秦公坐在書案旁,竹簡堆如山高,半拄着身子執着狼毫筆,他知道殿內進了人,遂將筆置於一旁,眯眼打量着,不曾開口已帶着迫人的殺伐之威,目光如刃,更似一匹桀驁兇惡的狼。
杜摯合袖,躬身行過一禮,道:“君上,魏女已帶入秦。”
嬴師隰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眼裡倒是沒了殺伐之氣,卻仍叫她心聲怯懦之感,更是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身披黑貉子大麾,着一身深葛布厚衣的精瘦男人就是秦國國君。
嬴師隰看着眼前不過十多歲的小女孩,魏時的女兒,生的倒是顏如玉,樣子有些怯懦,可着這怯懦下好似還有些特別,雖是一副被捧在手心裡長大的樣子,卻不同那些尋常的公侯之女,魏時將她送來,心裡指不定多心疼,嬴師隰想此,不禁笑了笑,揮手召一旁的老寺人道:“通仲,將她帶去安置。”
魏姝便跟着那寺人到了後宮,沒有半點華麗可言,長廊是木頭的,塗着一層桐漆,沒有水橋,一色的黛色瓦房和厚重的大黑石牆,有些壓抑,這一堵堵的石牆就像是卡在她心窩裡一樣,將她死死的囚在這裡。
石頭壘的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層雪,被踩了實,硬邦邦的,魏姝一走在上面,小鹿皮葛履就開始打滑,眼見的臉要挨地,心都被揪了起來,啊了一聲,嚇得皺巴了臉。
她卻沒真的摔倒,脖子一緊,長玹提着她的後衣襟,毫不費力的將她不大的身子給拽了回來。
魏姝站在地上,緩了緩碰碰直跳的心,她長舒一口氣,轉頭咧着嘴笑,脣紅齒白,眉目盼盼,臉頰好似撲了胭脂,紅撲撲的像個半熟的小果子,她很少這麼傻乎乎的笑着,有着一肚子的好話想要謝他,可他只是淡淡的掃了她一眼,她看着他那副冷冰冰的樣子,看着他那淡漠的碧色眸子,她這笑就僵了,心裡那股熱乎乎的暖流也涼了下來。
這景象就像是她兒時去找父親撒嬌,卻見到魏時一臉寵溺的哄着魏孌。
所以她收了笑,這笑有的時候會讓她覺得自己像個祈求垂憐的傻子,她以前也不是這樣,自從有了那個魏孌,她就變成了這幅性子,她的心裡其實是熱的軟的,然而只要別人對她有一點的冷淡,她就會將自己裹成繭,感謝的話也沒說出口。
或者他根本不在意她對他是否感激,他只是照顧她,盡一個奴隸的本分,魏姝想着,便繼續同着通伯走着,神情也是淡淡的,冷冷的。
魏姝名義上是秦公請來的客,事實上卻是個寄人籬下的質子,分的住處也偏僻,周圍連點人氣都沒有。
通仲推開門,笑道:“姑娘以後就住在這裡,君上那裡還有吩咐。”
通仲離開後,魏姝將這屋子的四處都打量了遍,一方矮案,一張牀榻,一盞發黑的長檠青銅燈,碳火盆倒是有,只是燃的弱,剛有一點火星子,她這麼忽閃的走兩下,就滅的差不多了,比起外面的苦寒,這屋子冷的發陰,嗖嗖的細風像是刀子,割着脊樑骨。
魏姝見長玹仍是站在屋外,消瘦的身子只着一層單薄的衣物,心又開始沒出息的軟了,秦國比魏國冷不少,他的手腕凍得通紅。
“你進……在外面守着吧。”她本是想讓他進來,話道嘴邊就改了口,她纔不想費力不討好,對着哪張冷淡的臉,將自己弄得一副低三下氣的樣子,她纔是主子,是尊貴的公室女。
魏姝順勢關上了門,老舊腐朽的木頭髮出吱呀的聲響,就這麼薄薄的一片門板,魏姝生怕一個寸勁將這門給卸了,更是以爲關上門就能暖和一些,沒想風沒弱多少,倒是更加陰冷了。
她在房裡裹着被,牙齒篩糠一樣發抖,黑着小臉,這被褥帶着潮氣,蓋不蓋都一樣,呼嘯的風捲着如鹽的細雪,從窗子縫裡鑽進來。
魏姝裹着被,覺得自己就是凍死在這裡都不會有人管,心裡冷,身子也冷,抖着抖着就這麼睡着了。
她也不知自己迷迷糊糊的睡了多久,只覺得風雪聲小了,一陣跛跛的腳步聲。
“姑娘,醒醒”通仲低聲道,見魏姝依舊沉沉的睡着,通伯轉頭看向身後的少年,不知如何是好,道:“公子,這姑娘……”
少年見牀榻上的魏姝紅着臉,呼吸一下比一下重,應是生了病。
他眉頭微皺,將手輕覆在了魏姝的額頭上,燙的驚人,轉而吩咐道:“通仲,讓醫師煮些湯藥來。”
“公子,那……”
少年淡淡道:“速去”少年說完,回過頭來,只見小女孩已經睜開了眼,黑漆漆的眸子裡氳着一層水氣。
魏姝頭暈的厲害,剛剛少年摸她額頭時,她就已經醒了,掙扎着現在才睜眼。
她看着牀榻邊的少年,她沒見過這麼好看的男孩子,一身月牙白的細葛布深衣,衣袂上鏽着黑色的曲水紋,清俊的像是天邊的月亮,雖然他皺着眉,可眉眼裡都是溫柔。
少年扯開了她潮溼的被褥,壓上厚厚的羔羊皮,寒意立刻就退了大半。
魏姝問:“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倒了杯清水遞給她,說道:“嬴渠”
魏姝喝了水,燒的發乾的喉嚨好些了。
嬴渠遞給她了一碗湯餅,她也呼嚕呼嚕狼吞虎嚥的給吃了光。
嬴渠是受羋氏夫人的吩咐來照顧她,見她都吃完了,便起身離開,淡淡的囑咐道:“過會兒通伯來送湯藥,你早些休息。”
魏姝脫口道:“你別走!”
嬴渠腳下微頓,有些詫異的看着她,他畢竟是秦公子,還沒有人這麼呵他,不過也沒生氣,他看着牀榻上的魏姝,那麼大點的一個小人,粉琢玉砌似的,微微笑道:“姑娘還有事?”
魏姝哽了半天,話也說不出口。
嬴渠不急,就那麼微笑着看她,他越是這麼一副溫和的樣子,她就越是窘迫,垂着頭,半響才道:“你別走…留下陪我…睡覺…”
嬴渠微有詫異,半響,脣邊笑意愈濃,有些無奈啞然,他扶了扶額頭,卻不知說什麼好。
魏姝見他笑,卻不知爲什麼笑,她只是不想一個人在這又破又冷的屋子裡住。
她睜着眼睛看着嬴渠,等着他的回答,病殃殃的樣子,像一隻可憐巴巴的小毛狗。
正當時,門被輕輕推開,嬴渠轉身見是端藥來的通仲。
“何事惹得公子輕笑”通仲笑着問道,將藥碗放到了魏姝的牀沿邊。
嬴渠笑意未褪,語氣卻變得平緩了些,道:“無事,你先退下,我陪她多待一會兒。”
魏姝一聽他願意陪自己,眼睛亮了亮。
通仲見她這樣子,也猜到了些,笑着打趣道:“我們公子人好,脾氣也好,小姑娘倒是會纏人,這要換了長公子。”
通仲話就說到一半,魏姝倒是被挑起了興致,原來嬴渠上面還有一個秦公子,也生的這麼漂亮嗎?
通仲要離開,不等推開門,這纔想起來,問道:“公子,門外那人如何處理?”
魏姝把門外的長玹給忘了,這才着急忙慌的掀被要下牀榻。
嬴渠見她匆忙的樣子,問道:“你要去哪?”
魏姝一隻腳已經踩在了鹿皮履裡,道:“那是照顧我的人。”
嬴渠不會動她的人,見她這幅焦心的樣子,轉而吩咐通仲道:“在院子找間屋,讓他安置。”
“諾”
通仲出去,他年紀大,活到了這個歲數,什麼也都看的開了,因而瞅誰都是笑眯眯的,讓人不由的覺得親和。
他不知道這長玹是不是寺人,不過他眼睛尖,猜的長玹是個奴隸之類的,畢竟連個像樣的衣裳都沒有,這種奴隸一般都是不許留在後宮的,只是嬴渠吩咐將他安置好。
通仲也不能攆,端着木案道:“小兄弟,雪深了,隨我去安置。”
長玹依舊垂着眼眸,就那麼站在門口,不說話,也沒有一點的反應。
通仲皺了皺眉道:“小兄弟,這天寒地凍的,你若是在這站着,會生出凍瘡來。”
通仲好心的勸他,依舊沒有換得什麼迴應,倒是個奇怪的人。
通仲長嘆口氣,也不強逼他,履聲跛跛的離開了。
長玹在風雪裡站着,整個人是漠然的,直到天色暗下,夜色沉沉,他纔回頭淡淡的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
魏姝聽嬴渠派通伯安置了長玹,便也沒再費心,更沒出去,又縮回了牀榻上,蓋着大羔羊皮。
“將藥喝了”嬴渠道。
魏姝看着那黑糊糊的藥湯,本就蔫吧的臉更是皺成了一團。
嬴渠只得拿起藥碗遞到她脣邊,一點點喂她。
魏姝不是不能喝藥,只是她一見嬴渠,就想親近,好像她心裡認準了,這個清俊的少年不會冷漠的對她,認準了他會哄着她,讓着她,除此之外,她還有那麼一點小心思,他是秦公子,秦國國君的兒子,身份很尊貴耀眼,她覺得或許他可以成爲自己在秦宮裡的靠山,那樣至少她就可免於挨餓受凍。
她喝完了,皺了皺眉道:“苦”
嬴渠對着這麼一個蔫吧吧的小姑娘,實在是厭煩不起來,況且他性子本就溫潤,不怒不惱,即便是生氣,也是淡淡的。
他又倒了杯清水給她,魏姝喝下,躺在牀榻上,一隻手伸出羔羊皮扯了扯他的衣襟。
嬴渠無奈的笑了,說:“我不走。”
魏姝側了側身子,空出一半牀榻,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他,如羽翼的睫毛也跟着忽閃。
嬴渠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她想他陪着一起睡,長檠燈的小火苗晃晃的跳躍。
魏姝故意撒謊道:“孃親都是這麼陪姝兒睡的。”
嬴渠沒有辦法,便合衣陪她躺下,想等哄她睡了再離開。
魏姝看着陪她躺下的嬴渠,不知怎麼,心裡生出了暗暗的竊喜,這秦公子還真是善良,她也沒什麼禮節,故意的這樣親近巴結他,他跟那些瞅着兇巴巴的秦人不一樣,她更不管會不會有人說閒話,身子一蹭,摟住了少年的窄腰,他的身上有股好聞的乾淨的皁角味,皮膚白皙,帶着小小的微不可見的絨毛。
她盯他的側臉看,他有着好看的眉眼,高挺的鼻樑,微薄的脣帶着淡淡的顏色,她想起了一句話: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嬴渠沒法子應付這麼大的小女孩,索性就當做只小毛狗,像是義渠送來的那隻一樣,愛纏着他撒嬌討好。
人和動物有時很像,他們能嗅的出誰的性子好,知道向誰搖尾巴有甜頭吃,也自然會疏離那些冷冰冰的人。
魏姝一點也不困,她摟着他,就像打了雞血一樣,整個人都精神了。
她這麼死纏爛打的其實是不討喜的,但她不覺得,小女孩心思還是單純的,覺得與他親近,就是與他拉進關係,想想她抱着的那可是秦公子,她沒話也得找話:“你知道我叫什麼嗎?”
嬴渠哄着她,微笑道:“孟姬”
魏姝撇了撇嘴,嘀咕道:“這天下姬姓的長女千千萬,誰知是哪個孟姬?”
嬴渠順着她問道:“那你叫什麼?”
魏姝抿嘴,斂笑道:“魏姝,叫我姝兒”
她話裡總是自帶些命令的語氣,自己倒是覺得理所應當。
嬴渠聽了只是覺得有趣,他聽聞魏女都是矜持嬌羞的,可到了她這裡,只覺得比秦女還要豪放,即便她有些嬌縱,卻不妨礙性子的天真。
魏姝搖了搖他的胳膊,道:“嬴渠哥哥”
嬴渠被她這一聲軟糯的嬴渠哥哥叫的更是無奈,不知怎麼會有這麼愛撒嬌的女子,輕笑道:“姝兒”
他的聲音很好聽,帶些少年特有的磁性,又不像父親那麼威嚴,淡淡的,帶着些許笑意,像是哄着她一般,落進心裡也甜甜的。
魏姝得寸進尺道:“那,嬴渠哥哥給我唱個歌吧,唱個歌姝兒就睡。”
嬴渠無奈的笑道:“你母親也是如此?”
魏姝淡定的點頭,不慌不亂的坦然道:“是”
魏姝已經十一了,這個年紀時的嬴渠,都已隨着君父發兵抗魏,初涉沙場了。
嬴渠問:“你想聽什麼?”
魏姝被問的啞住了,她也不知道聽什麼,驀地,揚着笑臉道:“什麼都行?姝兒不挑。”
這可難爲了嬴渠,秦國尚武,他自小也不會什麼歌,皺眉道:“無衣如何?”
魏姝連連的點頭,笑眯眯道:“好”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這本是秦軍中流傳的歌謠,唱的也是從戎征戰,沒想魏姝真的聽睡着了。
火光越來越暗,嬴渠看着呼呼睡覺的魏姝,輕拉了拉羔羊皮,給她蓋好,他想起身離開,魏姝的胳膊緊緊環着他的腰,讓他動彈不得。
她是害怕的,生於尊貴的公侯之家,鮮衣華食,如今卻被丟在了秦國,睡在陰冷潮溼的牀榻上,發着高燒也無人問津,戰戰兢兢的似只喪家犬,她抱着他就像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不能鬆手,哪怕只是得到秦公子的一點憫恤也好,不然這秦宮將會變成她的墳冢。
嬴渠看着她,她的手臂緊緊擁着她,他不自覺的皺起眉,然而他最終也沒走,就這麼陪着她睡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