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秧回到了宅子,他是有些倦了,腐屍的那股味道總是縈繞在他鼻尖,讓他腹中翻涌,時時想要作嘔。
巷子裡沒有人,風吹過來,把地上的塵土樹葉都捲了起來。
他去開門上的鐵鎖,手剛觸到鐵鎖,他就看見了一旁的巷子裡陳放的大木篋子,他也不知怎麼的,就呆愣愣的站住了。
咸陽城是有城禁的,想要把屍體從咸陽城中帶到渭水河邊沒那麼容易,更何況是兩具屍體,這簡直是癡人說夢。
他怔怔的站在那裡出神,心想,那人到底是怎麼將這兩具屍體運出城的。
他正想着,耳畔就傳來了馬車的轆轆聲,一個秦兵模樣的男人抽着馬鞭子,一直驅車到他面前。
駕車的男人是白英,車裡的人是魏姝,魏姝記不得白英了,但白英還記得魏姝,像是老朋友一樣還同她打招呼。
剛看見魏姝時,白英對她說道:“你竟然還在秦國”又說:“長玹呢?他在秦國嗎?好多年都沒看到他了。”
魏姝看着他黝黑的臉,看着他笑着漏出的一排白厲厲的牙,有些眩暈,然後冷靜下來,說:“死了”
這下子改成白英眩暈了,他的笑容僵在臉上,一時反應不過來,他看着魏姝冷冰冰的臉,笑容一點點淡去,然後說:“怎麼會死呢?”他的聲音低落又傷感。
白英又說:“那棺槨呢?葬在了哪裡?”他是好意,想找個機會去祭奠一下,她卻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子,聲音也提了上去,變得有些尖銳,說:“不知道!”
白英見她這般樣子,也不敢再問了,只上了馬車,載着她在咸陽的街道上走。
衛秧看見魏姝從馬車上下來,倒也不覺得驚訝,他知曉魏姝來見他是爲什麼,揚了揚袖,請她進門。
兩人邊往屋裡走,魏姝邊說:“魏孌的事查的如何了?”她特意的避開了白英。
衛秧說:“還沒有”
魏姝皺了皺眉頭,說:“還需要多久”她等不及了,只想早日查明魏孌是否活着。
衛秧擰着眉頭說:“這個難說”又說:“不過有件事我倒是想不太通?”
魏姝駐足說:“什麼事?”
衛秧沉吟了一會兒,說:“前些日子渭水裡發現具男屍,應該是範家的家僕,你且說說,倘若魏孌真出了事,屍體會藏再哪裡?”
魏姝說:“這可說不準,興許是在渭水裡,若是手腳綁着石頭沉在渭水河底可就難辦了。”
衛秧說:“是,所以若想打撈屍首,就要興師動衆,而且單是這渭水就夠撈一陣子的了。”
魏姝說:“所以呢?除了這個就沒別的法子了?”
衛秧難得的認栽,說:“沒了,辦這事的人手腳乾淨的很,爲什麼渭水裡那具男屍連衣裳都沒有,就是怕留下蛛絲馬跡,倘若魏孌真的出事,只會辦的更加利落。”
魏姝有些不耐煩,說:“老秦公是謀害魏家的兇手,不過說君上殺了魏孌,總要拿出點證據,至少要找到魏孌的屍首,不然憑什麼叫人信服?”
衛秧很詫異,老秦公殺了白氏,這可是弒母之仇,她知道後不僅不反目,竟然還替嬴渠說話,這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而事實上,魏孌是魏姝的最後一道防線,只要嬴渠沒有傷害過她的親人,她就可以裝作一切都不知。
衛秧說:“我也在想法子,可是這宛如大海撈針,哪裡有那麼容易。”
魏姝拄着頭,她感覺有些眩暈,有些力不從心,身子發虛,發軟,臉色也很難看。
她這段時間實在是太操勞了,心和身體都已經筋疲力盡。
衛秧見狀立刻的攙扶住了她,將她扶坐矮案前,擔憂是真的,不爲別的,他怕她會在他的府邸出事,她腹中的胎兒可金貴着,若是有半點閃失,他就攤了責任,可不是開玩笑的。
衛秧攙扶着她坐下,皺着眉擔憂道:“可需要點什麼?熱水?”
他說着斟了杯熱水給她,想要上手去喂她,又覺得僭越了本分,故而顯得十分促狹。
魏姝扶着昏脹脹的頭,喝了一口熱水,也不說話,過了好一陣子,頭才恢復了正常,說:“我該走了”
衛秧便又來扶她,他的手隔着衣物託着她的胳膊。
他這個人雖然風流喜好女色,但手腳該乾淨的時候非常乾淨,半點賊心都不會生。
小心翼翼的一直將她攙扶到門口,親眼看着魏姝上了馬車,衛秧這才鬆了口氣,馬車轆轆的離開,他在門口了無興致的站了一會兒,眼睛又不自覺的瞟向巷子裡那個大木篋子。
那木篋子被丟在那裡有些時候了,風吹雨淋的,上面漆的一層黑漆就像是死皮一樣捲曲了起來。
巷子裡面沒人住,光線也不好,陽光終年照不進來,故而顯得陰森。
衛秧想:如果兇手是用這樣的大木篋子,完全可以裝下兩個人,在羅列點貨物在上面,運送出城去也不是什麼難事。
他想着,腿就鬼使神差的邁了出去,那篋子非常的沉,他用了很大的力氣纔將蓋子打開,撲通一聲巨響,裡面除了一些被丟棄的陳年舊陶碗便沒有什麼了。
衛秧笑了笑,才覺得自己的做法真愚蠢,他竟然會認爲這個木篋子裡裝過屍,隨即便回了宅子,關上了門。
馬車往宮門行駛而去,白英驅車非常的平穩,魏姝坐在裡面感覺不到顛簸。
行了一會兒,馬車又突然的停了下來,魏姝不知怎麼回事,想轉身推開窗子探個究竟,門卻被推開了,魏姝怔了一下,起身說:“君上”
嬴渠今日穿的是件普通的白色曲水紋深衣,他生的四肢修長,身材挺拔,面容清俊秀美,非常適合穿這樣素色的衣裳。
馬車裡狹小,他見魏姝要動身起來,握住了她的手,將她拉回到席子上坐着,他的手掌乾燥溫暖,他的笑容亦是非常溫柔。
馬車隨即調轉了方向,往另一側駛去。他不急着鬆開她,反而握着她的手更緊了些,面上是笑着的。
魏姝說:“君上這是要去哪裡?”
嬴渠用空着的手到了杯水給她,笑了笑,沒說話。他只要回想起昨夜她坦誠的樣子,心就像是被溫暖的陽光照耀。
魏姝皺了皺眉頭,往窗外看了看,遙遙的已經可見不遠處的咸陽城門,她說:“君上這是要往咸陽城外走?”
嬴渠點了點頭,平淡地說:“昨夜你未休息好,現下尚有一段路程,你若是困了就睡會兒。”
魏姝確實有些困了,要去靠身後的馬車壁,他按着她的肩膀將她要向後傾的身子掰了過來,她遂枕在了他的腿上。
這感覺實在是有些不自在,況且哪有女子枕着國君的身子的,她覺得這實在是失禮,他卻不在意。
她看着他臉頰優美的輪廓,根本睡不着,她的心有些亂,她享受着與他這樣的親暱,同時又覺得自己實在是不堪,她其實在厭棄着自己,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罷了。
她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若是以往,她一定會說些親暱的話,摟着他的腰,在他身上亂蹭,嬴渠哥哥,嬴渠哥哥的叫着他,可是現在她發現自己做不出來了,也叫不出來了。
她可以不恨他,但她做不到以前那般甜言蜜語的討好他,這樣只會讓她更覺得自己噁心。
他見她沒有睡的意思,輕摸了摸她的臉頰,軟膩細滑的觸感,還有些冰涼。
她像是隻小狸一樣,輕動了動頭,用臉頰蹭着他的手,順從的迎合着他的撫摸。
她的臉頰由冰涼變得微熱,他的手順着她的潔白的脖頸撫摸到她如玉嵌的鎖骨,她的眼眸有些迷離,她看着他含笑的溫柔的眼睛,更加的迷糊。
接着他笑了,將手收了回去,說:“睡吧”他非常的清醒,不像她。
魏姝臉一紅,她覺得自己確實是沒出息,她要是想保持理智就不能讓他碰她,哪怕只是幾下挑弄,他都能讓她神魂顛倒,迷離恍惚。
她把頭扭了過去,枕着他的腿,一會兒就睡着了。
馬車一路行駛,天邊已是紅霞染天,魏姝睡的沉,直到嬴渠叫她,她才醒過來。
他握着她的手將她攙扶下馬車,天邊雲蔚霞起,紅雲翻涌如鱗,一片廣袤,竟連咸陽的城門也看不見。
魏姝說:“這裡是哪裡?”她還有些困,神智不清醒。
嬴渠說:“囿園”
魏姝受了不小的驚嚇,說:“離咸陽這麼遠,我們今夜豈不是回不去了?”
嬴渠笑了,說:“那就不回去”
魏姝看了他一會兒,覺得他不是在說玩笑話,錯愕驚訝的說道:“君上,您是國君,這要是讓人知道君上不在咸陽宮,豈不是會亂的底朝天!”
嬴渠見她駭然的樣子,忍不住笑,他是秦國的國君,他願意去那裡就去那裡,就算是偷跑出宮,他們又能拿他如何。
他握着她的手往囿園裡走,魏姝還在不依不饒的說:“君上,明日早朝怎麼辦?”
嬴渠說:“寡人自繼位以來日夜勤勉,抱恙一日又能如何?”
他拉着她進了囿園,尋常的囿園都圈養着走獸飛鳥,咸陽城外的這座囿園是剛建成的,裡面自然沒有走獸,但這裡面有一隻飛鳥。
魏姝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美麗的飛鳥,通體像火一樣紅,羽片光亮,它站在桑葚樹上,啄着紫紅的桑葚,通體都散發着一種奪目的光芒。
魏姝忍不住興奮的高聲嚷道:“是鳳凰!”
嬴渠忍不住笑出聲,他揉着額頭,無奈極了,哭笑不得的說:“這不是鳳凰”
魏姝臉唰的紅了,她知道自己沒見過世面,剛剛大呼小嚎的樣子也實在是丟人,低聲說:“那是什麼?”
嬴渠淡淡地說:“是赤鳥,秦國的圖騰,傳說姚女便是食了它所食過的青果,才得以誕下嬴氏先祖。”
秦國也好,趙國也好,嬴氏貴胄都是以鳥獸作爲圖騰。
魏姝說:“它不怕人?”
嬴渠說:“不怕”
魏姝說:“所以君上帶姝兒來是吃它吃過的果子?”她說着就墊着腳要去摘赤鳥用過的桑葚。
嬴渠將她攔了下來,苦笑着說:“不必用,寡人不過是帶你來看看,當是祈福。”
魏姝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了。
嬴渠也笑了,說:“裡面命人準備……”
他說着,臉色忽就變了,眉擰在一起,臉色慘白,額頭上沁出一顆顆的汗珠,先是一隻手拄着頭,後又痛苦的兩隻手緊緊的按着頭,嘴脣也沒了血色。
魏姝嚇壞了,她知道是他腦子裡的風涎犯了,她扶着他,轉頭對白英喊道:“看有沒有醫師,快點召醫師過來!”她的嗓子喊破了音。
白英也急的變了臉色,說:“這裡沒有醫師!”
魏姝說:“快扶君上上馬車,回咸陽宮!”
白英上來扶嬴渠,卻被嬴渠推開了,嬴渠看起來仍是非常難受,皺着眉頭,汗珠沿着額頭往下淌,說:“不必回咸陽宮”
魏姝沒法子,只能扶着他進到囿園的行轅裡休息,行轅裡早準備好了熱騰騰的吃食,然而魏姝連看的心思都沒有。
魏姝扶着他躺下,不知接下來還要做什麼好,囿園裡靜的連點聲都沒有,她的心越發的慌,轉頭吩咐白英說:“你去周圍尋尋看有沒有醫師!”
白英諾了一聲就出去了。
魏姝拿過帕子給他擦汗,他的眉頭擰得緊,原本清俊的臉沒一點血色。
她是真的怕,這四處荒無人煙,囿園也只有幾個服侍的奴婢,他若是出了事,她該怎麼辦?
他若是死了,她該怎麼辦?
死
她的心裡又浮現了這個字。
她討厭死這個字,討厭有人離開,更討厭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對方死亡的那種無力感。
所以她向來都只擔心自己是否得寵,從不去想嬴渠若是有一天死了,她該怎麼辦。
沒想過,也不敢想。
長玹已經離開了她,嬴渠若是再離開她,她要怎麼活下去。
與其像行屍走肉一樣留在這冰冷的人世,她寧可陪他去死。
嬴渠把她的手拉下,他的手掌非常涼,出了一層冷汗,他從懷裡拿出了一個錦囊,裡面有一個白色的藥丸。
魏姝立刻給他倒了杯熱水,他將那藥丸服下眉頭這才舒展了些。
又過了一會兒,他的風涎就不犯了,能從牀榻上坐起來,除了面色仍有一點蒼白,倒都恢復如常了。
魏姝心情終於放鬆了下來,臉上露出了笑模樣,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是開心的,她說:“我去給君上呈點吃食來!”
她的音調不自覺的上揚,轉身取了箸給他盛食物,把漆木碗盛得滿滿的,羅的像個小山包。
嬴渠臉色依舊蒼白,他看着她在矮案前忙乎,不自覺的就笑了。
魏姝捧着小山包似的滿滿的漆碗回到他的牀榻前,她取箸喂他,他不拒絕,吃了進去,眼睛一動不動的看着她,很溫柔。
他用膳一向是慢條斯理,細嚼慢嚥。
但魏姝性子急,只恨不得把他塞得飽飽的,嗔他:“你盯我作甚,快點吃!都吃了!”她聲音裡帶怒火,眼眶發紅,她那是擔心他。
嬴渠也不惱,仍是看着她,笑道:“你當誰都同你一樣,狼吞虎嚥。”他有時很願意同她鬥嘴。
魏姝取了一箸吃食,直接塞到了他嘴裡,說:“狼吞虎嚥怎麼了,我身體可好些呢,哪裡像你,動不動那麼嚇人。”
嬴渠笑說:“寡人不過時而犯風涎,寡人身體好不好,你不知?”
魏姝將他的話回味了幾遍,反應過來了,怒道:“你還有心思同我玩笑!”
嬴渠笑道:“你反應那麼大作甚?寡人以是帶兵打仗的,身子不比你這種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要強健?”他三兩下便話題給轉開了。
魏姝更惱,將一箸吃食塞到他嘴裡,嗔道:“叫你再拿我尋開心!”
嬴渠這風涎來的突然,去的也快,現下便像沒事了一樣。
魏姝突然想了起來,說:“對了,君上剛剛用的是什麼藥?怎那麼好使。”
嬴渠臉上的笑意褪了一些,語氣也變得平淡了,說:“治風涎的藥。”
魏姝的聲音有些驚訝,說:“風涎可以治?”
嬴渠平淡地說:“治不了,不過可以緩解疼痛。”
他沒有再看她,將她手裡的碗筷取下,自己用着,依舊是慢條斯理,看樣子似乎不願意同她再就這藥丸的事說下去。
魏姝笑說:“能緩解也是好的”
話落,白英就急衝衝的跑進來了,他實在是心切,忘記了進君主的行轅要先求見,帶着一個醫師模樣的布衣男人就進來了,他應該是跑了一路,大汗淋漓,很不容易,喊道:“我找來個醫師,找來了一個醫師!”他喊完見君上已經沒事了,面色非常尷尬。
按照秦律,白英此行徑當誅,但嬴渠意外的心情好,加上行轅裡並無他人,便也沒多加追究。
洗漱過後,魏姝就爬上了牀榻,裹着被同嬴渠躺着。
他的手摸了摸她的小腹,隨即把她的衣裳解開,魏姝慌着推他說:“君上今夜不能在繼續了”
嬴渠只是笑,然後將耳朵貼在她的小腹上。
行轅裡的燈光非常昏暗,烘襯得他的面容很柔和,他就這麼拿耳朵貼着她的小腹。
魏姝抿了抿嘴,知道是自己想多了,遂用手摸了摸他的發,他的臉頰,輕聲說:“這才幾個月,君上能聽見嗎?”
嬴渠由着她亂摸,淡淡地說:“能”
魏姝還真信了他的話,說:“真的?”
嬴渠笑的不止,說:“真的”
魏姝便知道自己是又被他給愚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