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傍晚曾漁回到客棧,小奚僮四喜早已等得心焦,客房裡有一百多兩銀子要他看守呢,真是屙屎撒尿都要跑着去來,窮孩子沒見過這麼多銀子啊,如臨大敵似的守得很緊,聽先前看熱鬧回來的店小二說看到曾公子穿戴着秀才巾服騎馬簪花遊街,四喜很懊惱自己沒能親眼目睹少爺威風凜凜的樣子,這時看到少爺回來了,果然是頭戴四角方巾,身穿細葛布襴衫,腰繫皁絛軟巾,皁緣利落,大袖飄飄,與家鄉永豐常見到的那些秀才的穿戴一般無二,這小奚僮高興得哭了——
店主人過來向曾漁道喜,曾漁也客氣一番,便叫四喜隨他出去赴宴,他明日就要離開宜春,井毅和幾個朋友要爲他餞行。
四喜把一百多兩銀子裝進褡褳縛在腰間,跟着曾漁到附近酒樓吃大餐,離開家鄉石田差不多兩個月了,數今日最快活,這小奚僮覺得往後日子樂無邊了。
……
六月十三日一早,曾漁主僕二人梳洗一新,曾漁依舊戴方巾穿襴衫,他要與袁州新進學的諸生一道爲黃提學送行,黃提學行程甚緊,雖然身體欠佳,還是不能多耽擱,抱病要趕去臨江府主持院試。
井毅、劉行知等人先到客棧與曾漁會合,聽得北門喝道聲才起身趕到狀元洲碼頭恭送宗師,黃提學勉勵了諸生幾句,無非刻苦砥學、毋攬詞訟云云——
曾漁上前跪別恩師,懇請恩師善加調養,切勿操勞過度,要保重身體。
黃提學含笑嘆息道:“欲爲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居官勞碌啊。”又叮囑道:“曾生,你的文字火候已到,明年鄉試老夫在南昌等你,往後這些日子你還得精益求精、潛心磨礪,莫要年少輕狂,進個學就飄飄然不肯專心求學。”
曾漁當然表示謹遵恩師教誨,目送學署官船順袁水北去,黃提學要先去臨江府,再按臨吉安、南安府、贛州府、建昌府,回到省城南昌大約是金秋九月了,曾漁頗爲黃提學的身體擔心,此前他將閱卷事務委託於凌鳳曲等幕僚,如今出了這舞弊大案,黃提學很多事都要勉力親爲了——
送走了宗師,諸生各自散去,曾漁回客棧向店家結了房錢,換下方巾襴衫,穿上原先的青衿,背起書篋,與四喜上路,井毅已代曾漁覓到一艘運送漆器的貨船,搭曾漁主僕二人去分宜分文不收,這當然是看井毅這個新鮮出爐的生員的面子——
曾漁主僕二人上了貨船,井毅立在岸邊揮手道別,大聲道:“九鯉賢弟,明年桂子飄香之時,我們在省城相聚,重逢一杯酒,相與細論文。”
曾漁道:“一定一定,弟若萬一不能去南昌赴試,也會讓同學友人帶書信給元直兄。”
井毅道:“帶什麼書信,自己來,鄉試三年一回,還有比這更要緊的事嗎。”
曾漁笑道:“比科舉要緊的事那可多得緊——”
井毅也笑着接口道:“是啊,賢弟尚未婚配,這個很是要緊,賢弟這次回鄉,早早把妻給娶了,然後專心科舉吧。”
曾漁笑着答應,只聽井毅又道:“若非路途遙遠、音信傳遞不便,愚兄還真想去永豐喝你的喜酒。”
二人長揖作別。
滿載宜春漆器的貨船順流而下,船尾的曾漁看着立在碼頭上的井毅,心中溫暖,走過一個地方結識一些朋友而不是留下一羣仇人,這樣道路會越走越寬。
當日午後申時末,滿載漆器的貨船在分宜縣城東門碼頭暫泊,待曾漁主僕揹着行李上岸後,貨船便即離岸繼續航行,貨船的目的地是南昌。
一輪紅日離西邊山巔還有一竿高,炎威仍烈,青龍臥波般的萬年橋跨在袁水兩岸,不遠處的鈐崗嶺樹木蒼翠,據說嚴嵩少年時曾在嶺上避暑讀書,這山川景緻與半個月前無異,但曾漁的心情卻是大不相同,這次往返兩千餘里的苦旅總算沒有白費心力,一個讀書人進學與否很關鍵,象他這樣的家世,若不能進學那就很可能沉淪社會底層,整日爲柴米油鹽操心,生活的趣味也就少了——
四喜忽然嘆氣道:“唉,這要是能直接回鄉該有多好,卻要在這裡耽擱——少爺,你真要給那嚴公子伴讀?”
曾漁道:“先應付着,就是做伴讀也不是現在,總要等我回鄉把母親和妞妞安置好了再說。”
四喜道:“薛名醫不是說很多人搶着要做嚴府伴讀嗎,少爺把這伴讀讓給那些人好了。”四喜是急着回廣信府,少爺現在是秀才了,看那蔣元瑞、謝子丹還怎麼神氣活現,而且囊裡還有將近一百四十兩銀子,少爺名利雙收啊。
曾漁道:“這由不得我,嚴侍郎說了算。”
四喜看着曾漁的臉色,問:“少爺總有妙計應對的是不是?”
曾漁笑道:“哪有什麼妙計,無非是走一步看一步,慎重一些,不要走錯路就行。”
主僕二人揹着沉重的行李從分宜縣城東門進北門出,這時太陽已落在了不遠處的西崗外,竹樹掩映、亭臺錯落的嚴世蕃別墅“寄暢園”在望,四喜問:“少爺我們是去那邊園子還是去介橋村?”
女尼陸妙想光頭緇衣的奇異美妙身影在心頭閃過,曾漁遲疑了一下,說道:“先到園子吧,去介橋村還有二十里多路呢,就不知陸老爹還在不在園中?”
去“寄暢園”有一段是上山的斜坡路,道路五尺多寬,僅容一輛馬車經過,主僕二人走在這上坡路上,偏偏後面就有馬車駛來了,車伕喊着“讓一讓讓一讓”,但道路兩邊雜草亂石不好避讓,曾漁主僕二人只有加快步子搶先趕到“寄暢園”,兩輛馬車也隨後停在了園子門口,一個管事模樣的人跳下車,有一種厭惡的眼神打量着曾漁主僕二人,曾漁躬着腰揹着沉重的書笈,汗流浹背,形象自然不怎麼英俊瀟灑,好似做苦力的——
“爲何不肯讓道?”管事模樣的人冷冷問。
曾漁扭了扭脖頸,反手把肩頭上勒着有書笈背繩往兩邊搿了搿,背繩專勒一處很難受,正待答話,那管事卻認爲曾漁是故意不理睬他,登時就惱了,喝道:“你是什麼人,這般無禮!”
曾漁聽這管事的口音不象是江西人,心想:“這管事什麼來頭,口氣這麼衝,我看嚴世蕃身邊的管事都沒這麼驕橫跋扈啊。”朝後面那輛馬車看看,車廂裡應該有人,卻沒有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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