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紹慶今年十五歲,嚴紹庭十四歲,嚴紹慶雖然年長,但因爲母親曹氏是嚴世蕃的小妾,所以只能算是庶長子,而嚴紹庭的母親柳氏乃安遠侯柳坷之女,是嚴世蕃原配熊氏病逝後續娶的正室,柳氏孃家勢力大,嫡出的嚴紹庭在嚴氏家族中的地位自然也就不是同父異母的哥哥嚴紹慶能比的,從他二人向叔父嚴紹芳見禮的姿態就可窺端倪,嚴紹慶是兄,卻退後半步,反讓弟弟嚴紹庭在前,貌似謙讓,但嚴紹慶那種悻悻然不甘之色卻並不能完全掩飾——
嚴世芳對兩個侄子說道:“這位曾生員,學問優、人品佳,是汝父聘來爲你們二人伴讀的,於你二人亦師亦友,你二人決不能視他爲僕役而不敬,要稱他爲先生,聽到沒有?”
嚴紹慶、嚴紹庭齊聲道:“聽到了。”又一齊向曾漁曾先生作揖見禮。
曾漁還禮,一面打量嚴世蕃的這兩個兒子,嚴紹慶上次見過,清清瘦瘦,神情不甚爽朗,嚴紹庭是第一次見,圓臉,微胖,有些傲氣,與嚴紹慶相比這個嚴紹庭更象嚴世蕃。
嚴世芳對曾漁道:“曾生,我嚴氏族學設在毓慶堂,就在村東,乃我嚴氏家族的宗祠,你是願意住毓慶堂族學的廂房還是住在瑞竹堂這邊,你要寬敞自在無人打擾那就是毓慶堂,瑞竹堂這邊略顯嘈雜一些。”
別人可能無所謂,但曾漁深受伯父撼龍先生堪輿學影響,對長住在祠堂這種陰氣重的地方是有些忌諱的,一般看守社廟或者祠堂的都是孤老,但清淨寬敞也是他所願,說道:“可否讓晚生先去毓慶堂那邊看看?”社廟前、祠堂後不能居家住人只是一概而言,具體情況還得現場看了房子後再作具體分析,並非死規定,存在變通之數。
嚴世芳道:“那好,我叫人領你去那邊看看再定。”
侍立一邊的嚴紹慶道:“二叔,侄兒願領曾先生去毓慶堂看住處。”
嚴紹庭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似對兄長嚴紹慶所爲有些不屑。
曾漁跟着嚴紹慶出了瑞竹堂,沿細長條石板路向村東行去,曾漁看出這清瘦少年想和他說話卻欲言又止的樣子,便溫言道:“嚴大公子,有什麼話儘管直言。”
嚴紹慶卻又搖頭,走了幾步,纔開口道:“多謝曾先生肯來爲我伴讀。”
曾漁笑道:“我這也是謀生活的啊。”
嚴紹慶又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問:“曾先生有個異母的兄長是嗎?”見曾漁臉現詫異之色,忙解釋道:“我是聽家父偶然說起的。”
曾漁心知嚴世蕃會查他的底細,入嚴府做伴讀豈是等閒之事,說道:“我是有個兄長,在永豐縣養濟院做醫生。”
嚴紹慶問:“那曾先生與令兄關係和睦否?”
曾漁道:“當然沒有同胞兄弟那般親密了,而且年齡也懸殊,長我二十歲,有隔閡難免,但怎麼說也是自家人,遇到急難時還是會幫忙的。”
嚴紹慶默然不語,將到毓慶堂時突然說了一句:“曾先生是個好人,讓我佩服。”
曾漁微笑道:“大公子過獎了,我沒什麼好佩服的,只是努力想讓自己和家人日子過得好一點而已。”
嚴紹慶“嗯”了一聲,指着古樟掩映下的那所祠堂道:“曾先生,這便是毓慶堂。”
毓慶堂大門前有匾額曰“方伯世家”,廳堂三進五開間,頗爲宏敞,有照壁,有護垣,斗拱如象鼻伸出,重檐歇山頂,檐雕精美。
嚴紹慶領着曾漁從側門進去,這條通道不經過祭堂和享堂,曾漁是外姓人,是不能進這兩個地方的,有祠丁專門看守,享堂後面就是嚴氏族學,與毓慶堂其實是分開的,一個大堂,兩邊有四間廂房,樓上還有一層,嚴紹慶說那是他祖父出仕前的藏書處。
曾漁繞着毓慶堂和嚴氏族學走了一圈,決定就在靠東一側最北那間廂房住下,嚴紹慶就吩咐看管族學的僕役趕緊把那間房子收拾出來,又讓人準備鋪蓋被衾還有日常用具,曾漁的書笈和衣篋也搬過來了,很快就佈置妥當,這時已經是夕陽西下,嚴世芳派人過來請曾漁去瑞竹堂用飯——
嚴世芳飲食清淡,素菜多葷菜少,不象嚴世蕃那般窮奢極欲,這也正合曾漁口味。
在瑞竹堂用了飯,曾漁獨自回嚴氏族學。
介橋村還沒有石田大,百餘戶人家清一色姓嚴,不是讀書就是務農,沒有經商或者從事雜藝的,曾漁給嚴世蕃兩個兒子伴讀之事早已傳開,走在村中石板路上,不時有人向他作揖招呼請喝茶,民風淳樸——
回到嚴氏族學天已全黑,看守族學的嚴岱老漢爲曾漁點上燈後逡巡不去,想要講古談天,曾漁便與這老漢話了一下家常,老漢絮絮叨叨,無非是嚴嵩出生時如何祥瑞、少年時如何神童之類,曾漁隨口附和,閒話一陣,老漢回對面廂房歇息去了——
曾漁又看了一會書,磨墨寫字時覺得四周極靜,可以聽到不遠處的介溪清緩的水聲,不禁想:“陸妙想和嬰姿這時在做什麼,如何排遣這深長的寂寞?”又想:“後天就是重陽節,娘在上饒還住得慣吧,嗯有若蘭姐姐在,有個親戚走動會好些。”
修習了一遍八段錦導引術,曾漁解衣睡下,一覺到天亮,起牀練一遍“服內元氣法”,聽得嚴老漢在與祠丁說話,掃帚“沙沙”掃落葉。
曾漁出房門向嚴岱老漢說了一聲,自去族學外的介溪邊洗漱,這時太陽還沒上山,不染纖塵天空深碧高遠,溪邊草莖帶露,樹葉無風自落,從這裡就能看到兩裡外的那片絢爛的楓樹林,好似一幅重彩畫,吸引着曾漁去欣賞——
緣溪而行,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楓樹灣,潺潺介溪鑽入林中悄沒聲息,秋風颯颯,火紅金黃的楓葉翩翩飄落,林地間已經鋪上了一層紅黃相雜的落葉氈,走在上面,“吱吱嘎嘎”直響,不時有鳥雀驚起,鳴叫着飛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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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漁看到楓樹林中那座嚴氏家廟了,就在溪畔,廟門緊閉,門前厚厚一層落葉,看來這座家廟有點荒廢了,毓慶堂嚴氏宗祠取代了這家廟的職能。
忽聽得溪岸那邊有黃鶯鳴囀,細聽不是鳥聲,卻是少女“格格”輕笑聲,曾漁立在嚴氏家廟一側朝溪那邊望,只見一個淺色衣裙的垂髫少女執一把大掃帚,把落葉不停往溪裡掃,那些楓樹葉就浩浩蕩蕩隨水流去——
“娘,你來看呀,這算不算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
說這話的正是少女嬰姿,三個月不見,這少女容顏清減了不少,但身量好似抽條了一些,頗有綽約之態了,笑語盈盈,精神極好,忽然擡頭看到隔岸數丈外的年輕書生,先是大吃一驚,手裡掃帚都掉到地上了,隨即驚喜道:“啊,曾書生,怎麼是你,你怎麼在這裡?”一面扭頭喚道:“娘,娘,快來,廣信府的曾書生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