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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終於拗不過我,接受了我的人生選擇:學開汽車,做駕駛員。

我知道他們是一萬個不甘心。蠻好的一個孩子,不走上大學的金光大道,而自願淪落爲一介車伕,輾轉於塵灰飛揚的鄉間公路,實在是暴殄天物啊!但人類就是這樣一種富有理性善於說服自己的動物,能夠在初始的、預期的理想遭到挫敗之後退而求其次,轉而求其他,尋找、組織、形成另一種層面的目標追求而達到新的精神落腳點和心理平衡點。更何況我的父母都是知書達理的人,善於化解和說服自己——他們甚至爲我學駕駛的點子激動起來:水鄉剛通了公路,駕駛員短缺,金貴、體面、威風,受人尊敬和羨慕,工資大得嚇人(是公辦教師的四五倍),學成之後,幫人家開上三年五載,自己就可以買輛舊車了,到時候還不是鈔票河水似的往家裡直淌……條條大河奔東海,考大學也是爲了榮宗耀祖富裕安康,現在看來孩子如果學成開汽車,也一樣能達到目的嘛!

他們趕緊行動起來,分頭出門籌集上駕校的學費。六個月的學費兩千四百塊,對於農村絕大部分人家都難以承受,我們家除了種幾畝責任田,每年出圈兩條白豬,開支花銷就全靠父親每月那一百幾十塊錢工資,母親前些年患肺結核借的一屁股債剛剛還清,又有我和妹妹兩個上學,家裡哪能有什麼積蓄?全靠借了。父親把能借錢的親友的名字和估量能借到的數目列成表格,對母親說:“衆人擡一人,兩千多塊錢好借。等金龍學成了,兩個月就能還上!”

然而幾天過去了,總共才借了八百塊錢。許多列表對象不是無錢可借,就是數目不足。清貧教師,親友也少富貴騰達,無可奈何!最後父親決定撐起麪皮到陳堡鎮去找一個多年沒會過面的同學,說這人是他高中同桌,那時兩個好得合褲子穿,現在是開傢俱廠的大老闆了,跟他借千把塊錢應該是沒問題的。

陳堡鎮離趙家莊可不近,陸路有八九十里,父親騎自行車去。他帶了換身衣服,要在同學家過上一宿,次日午飯前趕回來。在院門口他跨上車,扭過頭對我們微笑了一下,輕輕吐出兩個字:

“放心。”

第二天上午,估計父親肯定會攜款而歸,心裡歡喜的母親特地夥同我和妹妹準備了幾個好菜——麻蝦燉豆腐,韭菜炒蜆子,青椒炒山芋藤,清蒸鯿魚,外加絲瓜蛋湯——讓父親回來好好喝兩杯,全家吃頓開心飯。麻蝦是舀的麻蝦溝裡楊麻子的麻蝦船上的,八角錢一大碗;豆腐是拾的豆腐橋下沈瘸子的豆腐店裡的,二角錢一方;蜆子是妹妹扛着耥網到後河浜耥的;韭菜、青椒、山芋藤、絲瓜是母親清早趁着露水到地裡採刈的;雞蛋直接在雞窩裡掏;兩條巴掌大的鯿魚是我在野塘裡釣的。農家吃菜就是這樣,大多自產自取,花錢買也嚇不死人。

父親回來了,滿身風塵。他沮喪地告訴我們,老同學熱情洋溢地接待了他,好吃好喝侍候,晚上還抵足而眠,回顧年少時賞心樂事,但是卻婉拒了他的告借。“生意人當然隨便就能找一百條錢不方便的理由”,父親搖頭嘆息,不肯喝酒。飯桌上的沉悶是可以想見的,愁雲在每個人頭頂上盪漾。對我而言,除了失望,又懷着自責:是我讓家裡人煩神了,如果今年考取不是萬事大吉麼?

我到廚房裡添飯的時候,不遠處驀然傳來劇烈的鞭炮聲。我知道這是德榮老漢家的喜宴開始了。德榮老漢從小當鴨倌,打光棍打到三十幾歲,才娶了一個安徽鳳陽要飯過來的跛腳女子做婆娘,生下三個孩子倒是爭氣:老大學軍初中畢業考上高郵師範,老二學紅是個丫頭,初中畢業考上淮陰供銷學校,老三學兵作爲大垛中學的應屆生,今年考上了南京工學院。家有“兩龍一鳳”,德榮老漢成了方圓幾十裡精於培養子女的典型——連他放養的鴨子都跟着變得金貴起來,鴨蛋比人家貴兩角錢一斤,買的人還是趨之若鶩:孩子吃了他家的鴨蛋聰明!農家子弟考上大中院校擺喜宴,是這幾年流行起來的風俗。我完全能夠想象德榮老漢家喜慶洋洋熱鬧喧天風光無邊的場面。唉,對比我家此時的落寞沉悶景象,可謂冰火兩重天。爆豆似的鞭炮聲像是無數人對我的集體數落和無情嘲笑,吵得我心慌意亂,抓飯勺的手簌簌發抖,像得了帕金森氏症似的。我無顏再盛飯回堂屋去了,從廚房後門悄悄溜出來,鑽進正午明晃晃的炎陽中,抄着奇形怪狀的小路僻徑朝村外狼狽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