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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翻得快,霜降過後,馬上又迎來了立冬。天氣是越來越涼了。自從宿舍搬進了麥粉廠職工大院,和苗姐家裡接觸更加多了,彼此更加熟悉和親熱。朱老闆曉得了我會抽菸,交談之中就常遞煙給我。我有時接,有時就謝絕。我抽菸還沒有癮,更多的時候圖的一個抽菸的感覺,覺得男人偶爾手執一縷蠻……那個的。怎麼說呢,抽菸的男人常給人成熟穩重的感覺,甚至有一種滄桑落魄之美,挺江湖的。我有時也買一包煙隨身帶着,但我不在朱老闆水果店裡買,人家一定不肯收錢的。人在江湖,人家對你客氣要懂得謙讓有禮,要曉得進退,否則容易讓人家暗裡看輕,這我是知道的。

朱老闆外表憨厚,但你真正跟他談起家常,他還是有話說的。他談起小時候艱難而豐富的歲月,談他在搬運站時的事情,我聽了感到非常新鮮,很入迷。我這人打小就喜歡聽人講故事,習慣和擅長把別人的三言兩語根據自己的想象還原和繁衍成逼真的情境,真是很有意思。

朱老闆有時候也跟我談揚州歷史。不是他介紹我還真不曉得解放橋下的這條河居然就是當年隋煬帝楊廣開鑿的古運河,富甲天下的揚州鹽商就是通過這條運河把鹽輻射到全國各地的。他說店門口的泰州路就是解放後拆掉揚州古城牆在原址上建的,小時候他常和夥伴們在城牆根下玩,夏天玩髒了就跳到運河裡洗澡——“那時候河水很乾淨,比現在的自來水都好吃”。提到古揚州,有時苗姐也來湊上幾句,可見各個地方的人對自己的家鄉總是懷有一份特殊感情的,要麼怎麼有“月是故鄉圓”這句話呢。苗姐唱過一首歌謠很好聽,也很有意思:

隋煬帝,

下揚州,

一心看瓊花,

陸地去行舟。

到頭來,

萬里江山一旦丟。

晚上補課的間隙,我有時就從曲巷裡轉到古運河邊。點燃一支菸,當風佇立,聽濁水撲岸,望兩岸燈火人家,發思古之幽情。作爲一個讀文科的人來說,對這條運河的歷史真是太熟悉不過了。當年隋煬帝窮兵黷武,驕奢淫逸,動用無數財力人力,開鑿了貫通南北數千裡的大運河。有了運河,方便了他的巡遊,三次乘龍舟來揚州,隨行船隊幾千艘,綿延長達二百餘里,所到之處百姓荼毒,地方遭殃。人民實在無法忍受暴君當政,只有起來反抗。最後隋煬帝落得在江都(今揚州)被一根練巾活活縊死的可悲下場。但這條運河的開鑿卻也對後世帶來了實惠,所以晚唐詩人皮日休寫過一首《汴河懷古》感嘆道:“盡道隋亡爲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追古思昔,思絮紛亂,胸海激盪,我如同一個獨立天涯的騷人墨客似的,就差吟詩作賦了。驀然醒來,回到自己的處境現實,不覺啞然失笑。

如果白天我到運河邊,朱琴也常常找過來。她可不是來陪我懷古感傷的,而純粹是來跟我玩。她撿來好多舊瓦瓣,我倆比試着打水漂。她水漂當然沒我打得遠,但漂點兒打得比我密,她用技巧來彌補力氣的不足。這個聰明的假小子!她有時帶來桔子、香蕉、瓜子什麼的,我倆就坐在河邊條石上,邊吃邊往河裡扔皮吐殼。她吃東西的同時呱哩呱啦的跟你拉話,問些千奇百怪的問題,或者是向你介紹她學校裡好玩的事兒,有時還講她的小聰哥哥。

她常掛在嘴上的小聰哥哥是這麼回事。朱老闆有個姓桑的老朋友住在城東鄉古槐村,也是搞水果生意的,他的獨生兒子叫小聰,比朱琴大三歲。大人來往,孩子也親熱,從小朱琴跟爸爸去桑老闆家,總是小聰帶着她玩,爬樹上牆,釣魚打鳥,什麼都幹。朱琴特別喜歡到村子裡玩,認爲比城裡有意思。但現在學業緊張,去古槐村和小聰玩的機會不多了。

我去過小聰家。那天桑老闆弄了一批好香蕉,打電話要朱老闆去拿上兩簍,朱老闆腰不好,請我去幫他搬一搬。下午三四點鐘去的,桑老闆要留我們吃晚飯。兩個老闆喝茶談天的當兒,我就在院子裡溜達,小聰從自己的小屋裡出來了。我們很快就成了朋友。小聰家地方很大,有前院和後院,後院裡有三間小房,兩間租給賣蔬菜的安徽侉子,一間租給修鞋的徐州人。後院中間有一棵粗大的泡桐樹,樹下有一個標着“25kg”的鐵疙瘩,有把柄,像石鎖模樣,小聰說這是一個調磅秤的砝碼,是他從鋼鐵廠搞來的,用來練功。說着他就拎起來,奮力舉了兩個,舉第三個的時候手腕直抖,握不緊了,砝碼往一邊歪,趕緊朝地上一丟,泥地上砸出一個坑來。地上深深淺淺的有好幾十個坑。

“你也舉兩個?”他喘着氣,指着地上的砝碼。

我彎腰拎了起來,是挺沉的。我在戴窯中學練的石鎖比這個體積還大些,也沒有它沉,物理學上密度不同的緣故。我一提勁翻腕把它持在肩上,嘩嘩譁一口氣舉了十五個。也像小聰一樣順手扔在泥地上。

小聰非常驚訝,問我是不是練過功。我點點頭,說練過幾年。

“……練過武術嗎?”他狐疑地打量我,問道。

我笑了笑,旋身一個後襬腿,“砰”一聲打在泡桐樹幹上,震得幾片比巴掌大的黃葉紙一樣飄了下來。

小聰看我的目光頓時變得相當尊敬起來。看來這個初中畢業在家待業的傢伙和我一樣具有武俠情結。他打開後院門,我一看圍牆外面竟是個小河浜,河浜那邊是岸邊長滿蘆葦的垛田。蘆花已經變白,在小風的吹拂下如無數指向一個方向的尾翎,於蒼茫的黃昏中搖曳生姿。這景色和我老家興化水鄉何其相似,讓人看了生出親切和感傷。小聰告訴我,幾年前他爸爸清早起來,無意間看到對岸蘆根下有個四不象的野物站在淺水中喝水,趕緊回家取獵槍隔河把它放倒了,拎回家剝皮煮肉,一個禮拜都沒吃完,肉香得很。至今都不知道是什麼動物,反正不是獾子。他的話激起了我很大的興趣,盯着那片蘆葦看了很久。

吃晚飯時我向桑老闆求證這事,他說確實說不清楚那個野物是啥東西,從沒見過,像狍子,又有點像鹿。不知打哪兒來的。他說從前揚州地面野物很多,現在都不大看得到了。他興致盎然地說清朝時揚州還有虎呢,最後兩隻虎一隻被人趕進邵伯湖打死了,一隻趕進竹林裡打死了,虎渾身都是寶哇,虎骨治風溼,虎鞭壯陽……我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自然界中的各種動物其實跟人一樣都是地球的主人,但人卻是最霸道的,侵佔動物的生存空間,吃它們的肉,穿它們的皮,甚至拿它們的**壯自己的**……不能想,想了就鬱悶,就感傷。唉,我這人。

有一天朱琴在河邊對我說,“趙老師,我喊小聰‘哥哥’,你只大他一點兒,我也喊你‘哥哥’好不好?”我不答應。我覺得陪她玩就有失師道尊嚴了,再讓她喊“哥哥”就沒法跟她補課了,而且如果讓她喊“哥哥”,她不就成了和她媽媽同輩了嗎,我可是一直喊“苗姐”的。

但這也說明朱琴是跟我越來越親,依賴和喜歡我這個老師。城裡獨生子女多,總希望有個哥哥姐姐,或是弟弟妹妹。計劃生育其實是有悖自然和人倫的,但中國人又太多,不計劃不行啊。現在幫朱琴補課我常常有些不尷不尬,比如你講課的時候她的頭倚上了你的頭,肥白細膩的小臂(她喜歡捋袖子)捱上你的手,她當然是不自覺的,但那長長的青絲弄得你腮上發癢,沖鼻子的少女甜馨的氣息弄得你心猿意馬;有時候她吃零食時順手也往你嘴裡塞。她家吃飯喜歡買豬筒子骨燉湯,她總是把大的肉多的往我碗裡搛。我都害怕她這樣親熱會讓家裡人多心,但是沒有,苗姐和朱老闆可能心裡也把我當一個大孩子待的。只有那幫工小吳,常常看着我們偷偷抿着嘴笑,笑得我不自在。同樣在人家打工,我的地位顯然比她高多了,我是曉得她心裡有些不平衡的。

有時候朱琴學習懈怠了,調皮了,我就唬着臉說她,苗姐和朱老闆馬上過來幫我,直把朱琴說得嘴撅得老高,能掛油瓶兒,有時還滴上幾滴眼淚,讓人又可氣又可憐。

不過朱琴的進步是顯而易見的,可以說很不簡單,期中考試“紅燈”全部沒有了,全班五十三個學生,已經排到第二十四名的位置。大家都爲此感到相當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