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成了,哈哈哈……”
黑衣男子仰天大笑——那個男人居然練成了!
傅滄泓,我還真是小看你了。
原以爲你怕死,你怕死所以護不住自己的女人,你怕死所以不配擁有天下之主的名號。
原來你——
笑罷,他只是仰起頭,靜靜地看着天空,浩渺無窮的天空,蘊含着無窮變化的天空,是那樣深沉的天空,湛冽的天空,風雲雷電的天空。
長期以來,他自負狂傲,謂天下人雖衆,能與他比肩者卻廖廖無幾,可夢魂深處,他也覺得寂廖,是那種刻骨的寂廖,靠近夜璃歌,除了被她的美貌所吸引,更重要的,是她骨子裡散發出來的,那種遺世獨立的氣息。
也是一種不罷休。
爲什麼擁有她的那個男人,是傅滄泓,而不是他?
現在,他終於有些懂了——那個男人,果然爲肯爲她捨棄世間所有的一切,甚至是性命,自然,也該得到她的愛。
看來他獨孤穹這一生,註定是要黯然銷魂了——有誰解得他心頭那種綿延的悲涼與寂寞?有誰懂得,他夜立中庭,清露滿肩的蕭索?
就這樣悄悄地離開?當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
獨孤穹啊獨孤穹,你還真是個沒用的廢物!
濁酒一壺,暗自銷愁,眼望着月輪慢慢爬上柳梢頭。
“來——”獨孤穹朝着月亮舉起酒杯,眼神很是恍惚了一小會兒,才慢慢地縮回手,把那杯酒給嚥下。
第一次,從醇美的酒中,體會到苦,體會到澀,體會到一種寡淡無味。
相比之下,天定宮裡卻是一片燈火輝煌,傅滄泓顯然很開心,大擺宴席,拉着夜璃歌的手,又說,又笑。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概當以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趁着酒興,傅滄泓命人擡了大鼓來,自己握錘,重重地敲擊,滿殿的宮侍們也一時忘了形狀,躍躍欲試。
“賜酒!”傅滄泓一揮袖,即有宮侍,擡着大缸大缸的美酒走來。
“來!”傅滄泓將龍袖一拂,“喝酒!今晚不醉不歸!”
這樣的機會可是千古難得,宮侍們個個早就樂開了花,有的接過杯子就往口中灌,有的卻小心翼翼地找東西,把酒倒進去,等着離開後慢慢細品,也有那猴急的,一氣飲完,又想趁便宜再要。
夜璃歌微微一挑眉尖——她本來想勸阻他,可是傅滄泓難得高興,還是讓他盡興吧。
“璃歌,你也來!跳個舞給朕看!”趁着酒興,傅滄泓撲到桌前,去拉扯夜璃歌的衣衫,一聽皇后要跳舞,整個大殿頓時都安靜下來——要知道,皇后娘娘的舞姿,那可是天下一絕,如能得見,不知是幾生幾世修來的福緣。
笙歌起。
夜璃歌輕輕躍入場中,曼轉腰肢,舞步輕盈,鬢邊瓔珞微微晃動。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傅滄泓一邊飲酒,一邊大笑:“哈哈,何以解憂,唯有璃歌!朕的璃歌!”
他的眼角眉梢飛揚着得意,那是發自內心深處的得意,是帶着深深寵溺與眷憐的得意,是忘卻了所有凡塵俗事的得意。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想來這世間,縱然貴爲帝王,生命也不過剎那彈指,有如煙花一瞬,良辰美景雖好,可有誰能留得住?若能銷魂一刻,那便是一刻吧?
酒盡,樽空,傅滄泓方纔扶着夜璃歌,搖搖晃晃往寢殿而去,不消說這一夜,自是夫妻恩愛,非同尋常。
只是次晨,傅滄泓醒來時,頭不免微微地痛,夜璃歌親自替他淨臉,用手指輕輕揉着他的額頭,想要令他舒服些,又讓御廚房煮了醒酒湯送來,親自喂傅滄泓喝下。
“璃歌……”傅滄泓醉眼朦朧,那些往日不敢說出口的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滾出來,“你知道嗎?我,我真地,真地好愛你,好愛,好愛你……”
他說着,有晶瑩的淚水,自眼角浸出。
夜璃歌拿着絲絹的手輕輕顫了顫,方纔落到他的頰邊,將那絲淚水拭去。
愛。
很深很深的愛嗎?
深得不能再深的愛嗎?
就算放棄生命,也無法舍掉的愛嗎?
是嗎?
男人忽然不說話了,呆呆地看着她。
夜璃歌默了一瞬,很輕很輕地,將柔軟的絲巾覆上他的面孔,遮住那雙黑漆漆的眸子。
不知道爲什麼,她的心竟然有些亂。
然後她站起身來,走到窗戶邊,看着外面開得正燦爛的秋芙蓉,深深地吸了口氣,等心緒平靜下來,才折回牀邊,見傅滄泓始終沒有動靜,她才擡手,把那方絲巾給揭開,卻見傅滄泓仍然瞪着兩隻眼。
這個呆子!
夜璃歌伸指在他的額頭上戳了一記。
“嗯?”傅滄泓這纔回神。
“昨兒晚上的酒還沒醒哪?”夜璃歌的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溫柔,略含幾分嗔意,使得此時的她看起來,顯得無比地嬌媚動人,傅滄泓眨巴眨巴眼,但覺小腹處忽然躥起絲絲小火苗,不由分說噌地坐起來,一把抱住夜璃歌,滾進帳內。
兩人盡情地撫慰彼此,直到大汗淋漓,方纔坐起身來,傅滄泓拍拍手掌,曹仁遂領着宮侍,擡着熱氣騰騰的湯桶推門而入,把湯桶放下,又悄悄地退出去了。
“璃歌。”傅滄泓這纔將佳人攙起,看着她白玉般的身子浸入水中,自己挽了衣袖,用絲緞輕輕擦拭着她的後背。
等夜璃歌洗完,裹着一身霧氣站起,頰邊綻出朵笑花:“夫君,請。”
傅滄泓受寵若驚,當下褪去衣袍,邁進木桶中,夜璃歌也拿了絲緞,替他輕輕揉搓着,傅滄泓不禁愜意地吸了口氣。
“舒服嗎?”
“嗯。”
“要不,你今兒個好好歇着?”
“算是獎勵?”
“願意怎麼着,你就怎麼着。”
“好啊。”傅滄泓闔上雙眼,“就是覺得有些累,想睡覺。”
“那就繼續睡。”
“可是——”
“沒有可是。”
“好吧。”傅滄泓點點頭,站起身來,夜璃歌替他拭去身上的水漬,取來寢袍給他裹上,看着他上了牀榻,方纔自己抽身離去。
“娘娘……”站在殿門外的曹仁瞅見夜璃歌,立即迎了上來。
夜璃歌擺擺手:“如果沒什麼事的話,不要進去驚擾聖駕。”
“好。”曹仁點頭。
“本宮,想四處走走。”
“娘娘請。”
沿着開滿秋芙蓉的御道,夜璃歌慢慢朝前走着,她本來只是想隨意地散散心,然而,步出花叢的瞬間,她卻突然頓住。
只因湖邊柳樹之下,直直站了一人。
“想不到,大白天你竟然敢在這裡出現。”
對方慢慢地轉頭,死死地盯着她,那眼裡的神情,竟跟傅滄泓並無二致。
“你——”
“爲什麼?”
“嗯?”
“爲什麼最初遇到你的那個人,不是我?”
“?”
“我也可以爲你死的。”
“?”
“我也可以爲你死,可是上蒼爲什麼不給我這樣的機會?”
夜璃歌轉開頭,看向對岸的樹影。
遙遙地,她想起當年,那個拉着她手腕,飄飄然落在桃花林中的男子,那時他還很年輕,眉宇間浮動着隱隱的傲氣。
“我喜歡你。”
他這樣說。
“喜歡我的人很多。”
她這樣回答。
“可是他們所有的人加起來,都不如我一個。”
是那樣的執著,讓她有了傾心一試的念頭。
他們的感情經歷了多少麻煩,大概只有上蒼知道。
“你很孤獨?對不對?”
男子沒有說話。
“因爲孤獨,所以你很迫切地,想要一個愛你的人,對不對?”
“雖然,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是誰,但我明白,你是一個好男人,很好很好的男人,卓而不羣,絕不願意,對這世間的庸脂俗粉多看一眼。”
“可是,人生情緣,向來自有分定,不是人力可以強求的。”
“傅滄泓能強求,爲什麼我就不能?”他忽然喊道。
“可是我只有一顆心。”
男子再次沉默,空氣微微有些凝滯。
“你走吧。”夜璃歌淺淺一笑,“天下女子千千萬,總有一個,是你看得上眼的。”
男子定定地瞧了她許久,是懊惱,是憤怒,是痛苦,還有絕望。
原本,他一直以爲,自己在情場上的對手,是傅滄泓,這一刻才恍然明白,是夜璃歌。
如果夜璃歌變心,就像當初她“離棄”安陽涪頊選擇傅滄泓,那麼,這世間無人可擋。
他有些蕭索地轉過身子,慢慢地走開了。
在沒有人看到的角落裡,另一個男人緩緩地,緩緩地鬆開緊攥的雙手。
他想笑,卻也想哭,想狂吼,想奔跑,想唱歌,總而言之,一瞬間甜酸苦辣鹹齊齊涌上心頭,可他卻強自忍耐着,在夜璃歌回身的瞬間,快步消失。
……
夜璃歌回到寢殿。
殿裡空空如也。
一個人都沒有。
她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一雙臂膀忽然從後方伸來,緊緊地抱住了她。
夜璃歌的身體一陣輕顫,很多年了,不知道爲什麼,當他靠近她的那一刻,她依然會有奇異的反應。
“我愛你……”傅滄泓的嗓音有些顫抖,眼裡忽然落下淚來,如果不是輕耳聽到,他不會相信,那些話是從她口中說出。
夜璃歌卻沒有答言,心下卻有些蒼涼。
“怎麼?”傅滄泓意識到她的異樣,輕輕扳過她的身子,望進她眼眸深處,“你後悔了?”
“後悔什麼?”
“後悔愛我?”
“不。”夜璃歌搖頭,“怎麼會後悔呢?你爲我所做的一切,我點點滴滴都看在眼裡,件件樁樁都記在心頭。”
“那你——”
“我也說不出來是爲什麼——我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可是我記得他的眼神,那是一種遺世獨立,足以撼天拔地的眼神——那樣的眼神,只能說明,他不是一個會輕易被外界改變的男人。”
“嗯?”
“如果一個男人,不管面對什麼都不肯放棄自己所要堅持的,這個男人會很可怕。傅滄泓,他很可怕。”
“你的意思是,他是我潛在的威脅?”
“是我小看了天下人。”
“嗯?”
“我一直以爲,能窺破天機的,只有我,西楚泉,你,幾個人而已,然則江山代有英雄輩出,不屈於俗流,不泯滅其志。”
“那——”傅滄泓有些摸不着頭腦,“那你這算是——?”
“惺惺相惜吧。”夜璃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自古——”
她的話尚未說完,已經被傅滄泓一把給抱過去,他用力地吻她,想讓她忘記所有的一切,只記得他,他如此瘋狂地索取,彷彿想證明什麼,那麼着急,那麼炙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