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郡。
冷月如鉤,勾勒出起伏的山巒。
“放棄吧。”
“除非,你殺了我。”
“我不會殺你,至多,會將你抓住,送去北宏。”
“那隻怕,要讓你失望了。”男子將雙手環於胸前,眸中綻出幾許冷色,“夜家暗衛只會赴死,絕不低頭。”
火狼沉默,對於這一點,他心中其實異常清楚——單從夜璃歌身上,便能瞧出這樣的傲骨來。
難怪。
難怪傅滄泓會被這一段感情,弄得傷痕累累,想來天底下,無論是哪個男人,愛上這樣的女人,都不會太好過。
“縱然你造反成功,又能怎樣?”火狼以退爲進,繼續勸說。
“你不知道嗎?安陽皇族還有一顆僅存的碩果。”
火狼面色微變——原來如此,問題的癥結原來在這裡——
“如此說來,你決意孤注一擲?”
“是!”
“好吧。”火狼無奈點頭,轉身朝山下的路走去,夜方站在原地,一身冷凝。
……
“火統領,情況如何?”
火狼沒有答話,只是看着火堆默然無語——事情陷入僵局,現下該怎麼辦?
半晌,他長嘆一口氣,站起身來,走到湖邊立定,看着那輕波微漾的水面,腦海裡卻不由閃過張面孔。
突然間就很想。
很想回到她的身邊去,坐在明亮的燭火旁,哪怕什麼都不做,只是靜默地看着她的側影。
幽風吹來,拂散他的遐思,火狼苦笑一聲,強令自己回到眼下的困局。
——似乎,除了殺掉夜方,一時間竟無他策。
或者——
“輕痕。”
“屬下在。”
火狼壓低聲音交代了幾句,輕痕擡臂一揮,幾道黑影立即隨他一起,朝暗夜深處飛奔了出去……
……
天下,暫時恢復了安寧祥和的景象。
百姓們照舊忙忙碌碌,過着自己油鹽柴米的日子,並沒有多少人,去關注天下興亡,邊塞風雲,彷彿這一切,都離他們相當遙遠,只是少數有見識者,或曾四方流浪之人,能隱約聞出空氣中硝煙的氣息,偶爾提着心,懸着膽,朝遠處的天際望一望,但他們能看到的,往往只有朗冽的天空,以及飄過的幾抹白雲,於是,心中的惶惑散去,也垂下頭去忙碌着手頭的事。
但在宏都城,皇宮內,龍極殿中,卻完全是另一副景象。
皇帝傅滄泓,將他的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備戰之中,日夜召集大臣們議論用兵之道,分析利害,整頓邊備。
經過數日的商議後,他決定主動出擊,先掃蕩夜魁國,再全面將兵力壓向虞國,將其徹底吞併。
令他頭痛的,是一個問題——楊之奇。
正如,他和夜璃歌,是楊之奇的剋星,而楊之奇,也是他的剋星,如果沒有夜璃歌從旁相助,他斷難取勝,可是,如要徹底覆滅整個虞國,他必須御駕親征。
冗長的討論終於結束,傅滄泓站起身來,臉上流露出一絲倦色,待所有文武離去,他方纔徐步出了龍極殿,回到龍赫殿。
殿中空空,不見夜璃歌的人影,傅滄泓不由一怔,褪去外袍,立於屏風前,驀地聽得有清脆的笑聲,從窗外傳來,他心內一動,遂出了殿門,轉過迴廊,卻見兩棵高大的榆樹下,夜璃歌正在盪鞦韆,那咯咯的笑聲,正是從她懷中小青璃口內傳出。
彷彿一陣春風蕩過,將傅滄泓心中的陰霾吹散,他提步近前,雙腿點地,人已經坐上了鞦韆。
兩人肩並着肩,一起隨鞦韆晃盪,好似比翼之鳥,在澄淨的陽光中飛舞。
眼見着天色漸漸昏暗下來,夜璃歌方纔下了鞦韆架,和傅滄泓一起回到殿中,早有宮人呈上晚膳,兩人一邊吃,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閒篇兒。
一時飯罷,宮人撤去碗盞,送上香茶,傅滄泓淺啜一口,方纔啓脣道:“璃歌。”
“嗯。”夜璃歌低頭撫弄着小青璃,很隨意地答了一聲。
“我準備……”
“御駕親征是嗎?”未料,卻是夜璃歌,先說出了答案。
“對。”
“什麼時候啓程?”
“大約,十天左右。”
“太快了,”夜璃歌搖頭,“可以再緩緩。”
“聽你的。”傅滄泓點頭,“只是——”
“我會陪你。”夜璃歌擡起頭來,定定地看着他,眉宇間的神情甚是剛毅。
傅滄泓頓時屏住了呼吸——還說什麼呢?還用說什麼呢?他心裡的話,早已被她說出了口,得妻若此,夫復何求?
“早些休息吧。”夜璃歌的神色還是那樣平靜,彷彿征戰殺伐,在她看來不過統統是小事一樁。
“把孩子給我吧。”解決了心頭“大事”,傅滄泓的心情也緩和下來,朝夜璃歌伸出手。
“好好接着,千萬別跌了。”夜璃歌將小青璃交給他,仔細叮囑道。
傅滄泓把小青璃抱在懷中,輕輕地逗哄着,小青璃一點都不認生,發出“咯咯”的笑聲,還伸出舌頭去-舔傅滄泓的指頭。
“哈哈,”傅滄泓臉上綻露出從未有過的快活笑容,“笑了,笑了,他笑了,璃歌你看,他笑了——對了,這孩子叫什麼名字?”
夜璃歌遲疑了片刻,才道:“安陽,青璃。”
“安陽青璃?誰起的?”
“關青雪。”
傅滄泓頓時不言語了,先時逗孩子的那份快樂也隨之淡去,將孩子交回給夜璃歌,站起身來。
殿中一時靜寂,只聽見窗外的樹葉兒,被風吹得嘩嘩直響。
“再過不久,我們就要離開宏都,前往邊境,你打算如何安置這孩子?”
夜璃歌看看他,再看看懷中稚子,掠掠腮邊髮絲,毫不遲疑地道:“當然是帶他一起上路。”
“一起上路?我們是去打仗,可不是觀光!”傅滄泓眼中閃過絲怒氣。
“我答應過青雪,就算是死,也要照顧好他!”夜璃歌口吻堅決,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怒氣“噌噌噌”從傅滄泓心底直往上躥,可他到底沒有發作,而只是哼了一聲,將頭轉向別處。
他太瞭解她的性子,知道她一旦倔強起來,就算是十頭牛也拉不回。
不過現在,他也沒有心思計較這些,倘若她想帶着孩子,那就讓她帶着吧。
之後數日,整個宏都陷入異常的沉寂,所有的戰備工作都在暗地裡進行着,直到完成。
八月初九,傅滄泓在演武場上,誓師出征,數十萬大軍分成六批,自東城門出,浩浩蕩蕩地開赴邊城。
而夜璃歌,一身便衣,抱着小青璃坐進傅滄泓的輦車中,垂下的布簾遮去她美麗的容顏。
……
虞國。
虞琰來來回回地在丹墀上踏着步,眉宇間盡是焦慮。
“楊之奇呢?楊之奇在哪裡?”
“微臣在——微臣參見皇上。”隨着一道洪亮的聲線,楊之奇徐步從殿外走進,躬身朝虞琰拜倒。
“你看這個。”深吸一口氣,虞琰令侍立於一旁的宮人捧着奏摺踏下金階,遞到楊之奇手裡,楊之奇接過看罷,神色依舊平和如常。
“大將軍平時不是一向成竹在胸嗎?怎麼現在卻成啞巴了?”旁邊一名貴族站出來,滿眸嘲弄。
楊之奇擡頭,淡淡地掃他一眼,那冷冽如冰鋒般的目光,立即讓貴族退了回去。
“傅滄泓出兵,皆在微臣的預料之中。”
“哦?”虞琰眉梢一挑,“你且細細說來。”
“上次微臣率兵輕入北宏腹地,犯了兵家大忌,是故難以取勝,而此次,傅滄泓擅動兵鋒,必然會暴露出諸多弱點,只要我們抓住這些弱點,以靜制動,自然會——”
“是嗎?”又一名貴族站了出來,上上下下地掃視着楊之奇,“這話,楊將軍似乎說過很多次了吧?可是結果呢?結果如何?每一次都敗在傅滄泓手上,傅滄泓是什麼人哪,人家是北宏皇帝,掌控百萬大軍,況且,人家身邊還有一個夜璃歌!”
“請問齊大人,是楊某掌兵,還是齊大人率軍?齊大人若是對楊某不滿,可以自率一支人馬,上場征戰!”
姓齊的貴族頓時噎得滿臉通紅,吭吭咳了兩聲,隨即退下。
“皇上,”楊之奇再次擡頭,定定地看向虞琰,“皇上可還相信微臣?”
虞琰沒有說話,從內心裡而言,對楊之奇的才華、能力、膽魄、器識,他都是信賴的,只是三番五次折在傅滄泓手中,他縱然要維護他,卻也很難。
楊之奇再沒有言語,從懷中摸出帥印,高高舉起——對於朝廷內的人事紛爭,其實他早已疲倦,深知很多時候,“官場”並不是一個“做事”的地方,而是一個“混事”的所在,他早不想與這一幫“鳥人”爲伍,倘若能脫卻凡務,倒也不失爲快事。
“聽着,”皇帝的聲音響起,說出的話卻頗令人意外,“從即日起,楊之奇任兵馬大元帥,有權調動虞國內任何兵力,餘人不得過問!”
“皇上!皇上!”衆臣們頓時大譁,有對楊之奇不滿的,有眼紅的,有存心搗亂的,總而言之,居心不一,楊之奇一臉木然地站在那裡,彷彿對身邊的一切無所聞,亦無所知。
“不必再說了!朕意已決!”虞琰龍袖一拂,衆臣頓時默然,虞琰旋即起身離座,臨去時卻深深看了楊之奇一眼。
那一眼,很深很深。
遙遙鼓聲響起,百官們魚貫出殿,獨楊之奇走在最後,立在玉欄旁,翹首望向渺渺藍空中悠悠的白雲,他的心中,忽然升起無窮無盡的滄桑感。
自來成事不難,力排庸議者難。
他一向討厭與“俗人”過從,只想使着性子做自己的事,未料卻得罪了一大羣“烏鴉”,偏偏這些“烏鴉”竊取高位,不懂國計民生,不懂兵家爭勝,只是一味張着嘴說話,輪到辦實事的時候,便一個個縮頭縮尾,讓人好不討厭。
有時候,他也想卸甲歸去,或者乾脆揭竿而起,做一番屬於自己的,轟轟烈烈的大事業,若不是虞琰誠意拳拳,想必,他早已經走了吧。
出了宮門,正欲往自己的將軍府而去,冷不防聽得一聲嬌吒,隨即兩條柔軟的胳膊伸來,搭上他的肩膀:“奇哥哥,你怎麼現在纔回來?”
楊之奇心中煩悶,本不想理她,但更不願她藉故鬧脾氣,只得強抑着自己的性子,伸手拍拍她的臉頰,勸哄道:“我這不是準備去嗎?”
“嗯~~~~你就是在騙人家。”虞緋顏撒嬌,就是不肯鬆手。
“顏兒。”楊之奇終於忍不住,深深嘆了口氣,“我很累,你讓我休息一下,好麼?”
“啊?”虞緋顏眼裡閃過絲驚奇,趕緊放開他,跳到一旁,仔細瞅了瞅他的臉色,“奇哥哥,你不開心嗎?是誰得罪你了?告訴我,我替你去擺平他們!”
楊之奇苦笑——他還沒怎麼着呢,那幫人已經像紅眼兔子一般,就想着隨時蹦起來咬人,倘若他再在虞緋顏面前告上一狀,讓她去替自己出頭,只怕不到半日,整個元京城,都會被她攪得雞飛狗跳,而自己在朝堂之上,更加無法做人。
爲了眼前大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還是忍着吧。
忍一忍,萬事大吉,忍一忍,會少很多禍事,人生在世,有時候,腳下的石頭,都是自己擺下的,倘若平時少開口多做事,自然便省了無數的是非。
有這些處理是非的功夫,還不如認真做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