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身於廊柱後,紀飛煙滿眼怨毒地看着殿門的方向——
爲什麼?
爲什麼她們做一樣的事,得到的,卻是完全不同的結果?
當初她身懷龍裔,卻只能躲在見不得人的地方,獨咽悲辛,還得時時刻刻擔心,會不會有人,加害自己的孩子——尤其那個人,還包括他的親生父親在內!
爲什麼命運如此不公?
夜璃歌,爲什麼你能得到那個男人全部的寵愛,而我卻不能?
長長的指甲深深扣入廊柱,紀飛煙幾乎能聽到,自己滿口銀牙磋磨的聲音。
如果手裡有一張弓,她早已將那個女人射死,如果可以化身戾鬼,她早已撲過去將那個女人咬死!
夜璃歌,你就是上天派來折磨我的!
總有一天,我,我會讓你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發下這個毒誓,紀飛煙隱入暗翳裡,像一片剪影似的,飄飄搖搖走向蔚華館。
竹製搖籃中,小延祈安靜地睡着,小手握成拳頭,放在脣邊,模樣兒看上去可愛極了。
紀飛煙坐了下來,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不覺間又垂下淚來——如果撇去表面的剛強,她也只是個脆弱的女人,想得到心愛男子的疼愛,想他陪在自己身邊……難道,不可以嗎?
“撲——”
吐出個泡泡,傅延祈睜開雙眼,咧着嘴朝自己的母親笑,紀飛煙心中頓時漫開疼痛的柔軟感,俯身將他抱起,輕輕拍打着他的後背,口中唱道:
雲裡梭,霧裡梭,織成月錦千萬羅;
阿孃笑,乖寶寶,長大騎馬握金刀……
或許,只有在這個單純的稚子身邊,她才能消除滿心的怨恨。
抑或許,只有心中最後一絲純美,才能讓她忘卻世界的冰冷。
……
這無疑是安陽涪頊最快活的一段日子。
快活?
也許,在其他人看來,一個太子爺放棄富貴榮華,卻來過這種“露宿風餐”的日子,根本無法想象。
他跟着關青雪,像只野豹子似地在森林裡跳躥來去,體會着屬於男性原始的力量。
她教他求生的技能,教他辨別一切食物,教他如何躲避野獸的進攻,還教他劍法……
所有的一切,都讓安陽涪頊驚奇——原來世界,可以是另一個模樣。
不過,他仍然奇怪,她爲什麼會這麼多的東西。
“青雪。”休整的時間裡,他忍不住喚了一聲。
“什麼?”關青雪側倚在樹上,手持一根紅綾,正把略微散亂的頭髮往後梳理,不知道爲什麼,這個姿態的她,在安陽涪頊眼中看去,有一種特別的韻味。
“難道,一直以來,都沒有人照顧你麼?”
關青雪手上的動作微微一滯,然後擡起下頷,略帶三分高傲地道:“你覺得,我需要人照顧嗎?”
安陽涪頊沉默下來,沒有說話——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當一個男人想要去照顧一個女人,即是他愛上這個女人的開始。
“好了。”將自己收拾得清爽利落,關青雪把長髮往腦後一甩,站起身來,“我該走了。”
“什麼?”安陽涪頊騰地跳起,目不轉睛地看着她,“你要走?”
“是啊,你忘記了,我是個殺手,是個四海爲家的殺手。”
“你可以不做殺手。”安陽涪頊幾乎是脫口而出。
“不做殺手,那做什麼?”
“……青雪,”安陽涪頊的神情驀然間變得無比鄭重,“跟我走吧。”
“跟你走?”他這話,顯然大大出乎關青雪意料,緊接着,她微微地笑了,“太子爺,你還真的,可愛得緊。”
“不可以嗎?”安陽涪頊並沒有放棄,而是近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爲什麼不可以?”
關青雪一怔——她最近覺得,自己是越來越莫明其妙了,若是從前,她根本就不會,做與“本職工作”不相干的事。
輕輕擼開他的手,關青雪微微地笑了:“涪頊,我們相處的方式,最好,是擦肩而過。”
“爲什麼要擦肩而過?”安陽涪頊臉上浮起幾絲血紅,“也許你可以試着,換一種生活?”
“換一種生活?”關青雪脣邊浮起嘲諷的笑,“倘若,我要你跟我去殺人,你肯嗎?”
安陽涪頊先是一怔,繼而無比堅定地道:“好,我跟你去!”
這一次,換關青雪怔住。
定定看了他許久,關青雪忽然間不知所措起來。
趁着她愣神的功夫,男子已經傾身上前,輕輕地,輕輕地將她擁入懷中:“我知道自己現在還很弱,可是,可是我一定會變強的,一定會強大得,足以保護你。”
“那麼,”關青雪仰頭,“夜璃歌呢?”
“她是我的一個夢,永遠珍藏在心中的一個夢,而你,是我的現在。”
一瞬之間,關青雪覺得自己有被雷電劈中的感覺——如果說,她展示給安陽涪頊的,是另一個世界,那麼安陽涪頊展示給她的,也是另一個世界。
原來世界與世界,是有所不同的。
“跟我去殺人,你會很辛苦。”
“無所謂,哪一天你累了,我們就歇下來。”
“你家裡的人,會同意麼?”
“我已經,長大了。”
“至少,你得去同那草廬裡的老頭兒,打個招呼吧?”
草廬裡的老頭兒?
安陽涪頊不禁撇脣一笑,隨即點頭:“好,你在這裡等着,我去去便來。”
看着他轉身離去的背影,關青雪眼中閃過絲黯然——涪頊,說到底,你只是個單純的孩子,不知道這個世界,有些陰暗的地方,比煉獄更加可怕,我怎麼能帶你去?
身形一閃,關青雪已然遁入林蔭深處。
……
“爺爺。”
衝進草廬裡,安陽涪頊禁不住興高采烈地喊了一聲。
“頊兒?”面色慈和的原平公擡頭看他,“什麼事如此高興?”
“爺爺,”安陽涪頊眼裡閃着精光,“我想去闖蕩江湖。”
“闖蕩江湖?”原平公再看了他一眼,“一個人?”
“呃,不是,有個同伴。”
“哦”了一聲,原平公出乎意料地沒有阻攔,只是點點頭:“好吧,只要留下封親筆書信,你只管去。”
“好。”安陽涪頊痛快地答應着,走到桌案邊提起筆來,寫下一封手書,然後折身回到屋中,取了幾件慣用之物,打成包袱,負在肩上便走了出去。
“青雪,青——”
走到適才站立的地方,安陽涪頊整個兒呆住了——林間空空如也,只有幾片葉子,隨着清風徐徐飄落於地,而那個身姿玲瓏,清麗動人,卻又冷若冰霜的女子,已經,沒有了蹤影。
彷彿被一桶冰水從頭到腳淋了個透溼,安陽涪頊只覺心中一口氣涌上來,把他的胸膛堵得嚴嚴實實。
又一個他稍有好感的女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他。
夜璃歌不喜歡他。
關青雪也不喜歡他。
爲什麼?
他就那樣招人討厭麼?
他只是想好好地愛一個人,有錯麼?
……
“啓稟皇后娘娘,攝政王求見。”
“宣——”
夜天諍邁過門檻,一步步走到丹陛下。
“這個時候來見本宮,想必,是爲了你寶貝女兒的事吧?”
“是。”夜天諍頓了頓,方道,“不知道娘娘,爲何遲遲不頒詔書?”
“你很着急?還是,傅滄泓很着急?”
“娘娘,此時,我們不宜與北宏結怨。”
董皇后的身子微微向後仰了仰:“夜天諍,你這算是爲公,還是爲私?”
“公私兼顧吧。”
“你倒是公私兼顧了,可有沒有想過,頊兒的名聲?”
夜天諍挑了挑眉,慢慢擡起頭,看定董皇后:“難不成,皇后娘娘想反悔?”
“本宮不想反悔,本宮,只是想看到傅滄泓的誠意!”
“誠意?”
“是,爲了璃國,本宮不得不留一手——你傳訊給傅滄泓,要他訂一份約盟,北宏世世代代,不許與我璃國爲敵!”
“這——”夜天諍頓覺爲難——一則董皇后說出這樣的話,着實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二則,這樣苛刻的要求,只怕傅滄泓未必同意。
“怎麼?”董皇后站起身來,“沒有把握說服他?那個男人不是很愛夜璃歌嗎?不是肯爲她去死嗎?難道這麼一點小小的要求,都不願意承諾?”
“皇后娘娘,微臣不是那個意思,這天下的局勢,旦夕瞬變,縱然有盟約,若傅滄泓要反悔,還是無濟於事。”
“本宮不管這些個,沒有盟約,本宮絕不下詔解除婚約,而你的女兒夜璃歌,也休想幹淨着身子嫁人!”
“這——”夜天諍頓時語塞,無言以對。
從宮裡出來,夜天諍一路上輾轉沉思——看來,董皇后分明是有意刁難,縱然傅滄泓答應簽定盟約,只怕她還是會咬緊了不放,她這麼做的理由,到底何在呢?
難道她就不怕激怒傅滄泓,再次發兵南下嗎?
無論如何,他得設法助女兒一臂之力。
……
夜璃歌翻了個身,朝着牀壁。
這些日子以來,傅滄泓多半時間都陪着她,表面上平平靜靜,可她卻深知,他們想要成親,絕對不會如此順利。
可她並不想多問。
最重要的一點是,在她心裡,他們兩人在一起,就已經足夠,至於婚禮這種世俗的玩意兒,要不要無所謂。
她很想勸他不必太過計較,過些日子一切都會好起來。
但是她沒有。
因爲她慢慢察覺到,情路坎坷的傅滄泓,現在是越來越小心了——他不想失去她,一點都不想,尤其是,她現在腹中還有了他的孩子。
璃歌,我只要你留在我身邊,安安靜靜地等着所有的一切;
我一定,會處理好所有的一切。
不管有多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