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音自己轉了輪椅,用力往屏風後面而去。自烏喇那拉氏死後,他的心情一直不穩定,朝臣裡捱罵的都不少,更別說身邊的奴才了,如今又輪到她了不成?
“我是爲你好,你這般態度是不樂意我操心了怎地?”胤禛大步追上來,伸手就扣住了輪椅,黑眸沉沉地俯視坐在上面的女子,眉心皺得更緊了。
徽音仰頭,脣抿得死緊,卻怎麼也沒有開口的意思。她不想在他因爲另外一個女人這樣的時候去勸,這麼些年了,該做的、不該做的,她都做過,爲了一個人、一段感情,這在她的生命中幾乎不可思議到了極點,現在她都這般了,爲什麼就不能隨心而爲?憑什麼要她去哄去遷就?她就那麼掉價?
“說話!”胤禛煩躁地抓住她的肩膀,不自主地放出了帝王威勢。
“你起開!”徽音覺得肩膀有些疼,面上浮現了怒色,直接喝道。
“我讓你說話!”胤禛倔強地要上一個問題的答案,他兩世爲人,唯一時時記掛的女子就這一人,如果換不來理解和認同,實在太挑戰他的驕傲和自尊。
“你……”徽音鮮少示弱,每一次示弱都是在算計,每遇到強勢的人,她會變得比對方更強勢,這一次也不例外。可是男女相處,又如何能與敵我雙方交鋒那樣相提並論?
胤禛緊緊盯着面前的女子,看清了那雙美目中漸漸竄起的火苗,這一刻,他心頭的暴躁如脫繮的野馬,一發不可收拾起來。
靈魂忽然不穩定了,徽音臉色一變,調動靈力努力壓制,卻終究沒能成功,她的修爲已經到了有弘冕之前的金丹後期大圓滿的境界,今年必須找機會破丹結嬰,再加上當年逆天救了康熙的後遺症,實在是……
“我還沒發火,你倒……”胤禛站直身子怒吼,還沒說完,目之所見的一幕嚇得他手忙腳亂地去撈人,就這還差點讓心愛之人從輪椅中栽到地上。
“太醫,傳太醫!”胤禛抱着昏過去的徽音,大步就往牀邊走,什麼怒氣、暴躁,通通見鬼去吧!他現在只剩下滿心的惶恐擔憂、着急無措,十分地、十萬分地、十萬萬分地懊悔不迭,明知她身子不好,這兩年來總算見好了,他爲何要衝她發火,爲何要激她的性子?
胤禛把自己罵個不停,吼了傳太醫之後,又吼着要人去找默默,坐在牀邊緊緊拉着徽音的手,顫抖地去摸她蒼白的臉,惶惶然地焦慮不已,一邊又自己安慰自己,沒事的,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老七來了就好了,老七一定有辦法的!
默默接到信兒很着急,根本等不及準備,直接從他們夫妻在圓明園附近的園子裡運氣飛掠,驚住了雲曇並一干奴才們,暗處守着的夙塵也被嚇住了,下一刻趕忙追了上去,誰知以他的武功,追起來都吃力得很,而距離也慢慢拉開了。
福海岸邊,被宣來的太醫拿着藥箱,正坐在奴才們撐的船上飄在福海中間,急得滿頭汗的他們忽見岸邊的樹中飛出一道人影,衣衫殘影蕩過,只在水面上點了兩三下,就超過他們到了蓬島瑤臺,與此同時,幾十道人影不知從哪裡竄出來,像是要去攔那人,可沒一會兒又全部退下消失了。
太醫們面面相覷,腿肚子均打起了哆嗦,再看船上的奴才們,比他們還不如,臉上幾乎都沒了人色,一船人在心裡暗道:莫非這就是皇家的暗衛?我的天吶,可是長見識了!
沒有誰會傻到到處去說今天看到的這一幕,他們都是惜命的,這天底下誰又不惜命呢?
直接衝到頌音閣頂層臥房的默默,連禮都沒來得及行,一見牀上的徽音,本來焦急的神色狠狠一變,滿臉滿眼都溢出了慌亂,爲什麼,這都六年零五個月了,再過四個月,額娘就不會再昏迷了,爲什麼如今又一次靈魂離體了?
“老七,快看看你額娘,她這是怎麼了?”胤禛猝然站起,拉住兒子就往牀邊扯,他看到了兒子的神情變化,心裡更是惶恐得很。
默默小心趴到牀邊,仔細看了半晌,先是把脈,而後神識和內視並用,卻越看越慌:“額娘,你回來,你快回來,我……我怎麼辦?冕兒怎麼辦?額娘,回來!”
“她到底怎麼了?”胤禛聞言徹底亂了,抓住兒子的衣領大吼道,一雙眼睛血絲遍佈,瞪得老大老大。
默默有些木然地轉眼,眸中冷意漸濃,閃閃爍爍浮現出了怨怪之色,卻緊閉着嘴沒有說半個字。
胤禛什麼也問不出來,默默淡淡拂開衣領上的手,嗓音帶着震顫和清寒:“等!”
等,就是默默給出的答案,胤禛看着這個兒子命人拿來了一個蒲團,盤膝坐在了牀前的地上,袖子一抖拿出了那支從不離身的血簫,抵在脣邊閤眼吹奏,是徽音吹給他聽過的曲子,名叫《凝神曲》。
沒多久,太醫們到了,再過了一陣子,顏顏和弘冕到了,雲曇帶着永玖也到了。
胤禛遣回了太醫,與子女們守在一邊,整個福海上飄蕩着簫聲,彷彿天上人間只有這一種聲音一般。
頌音閣中,顏顏和弘冕坐在搬到牀前兩邊的椅子上,惶然無措地看着閉着眼、臉色蒼白的額娘,再掃過拉着額孃的手坐在牀邊的皇阿瑪,以及盤膝吹簫的默默,屋裡的氣氛很沉重。
弘冕總是顯得老成的小臉破裂了,露出三分的恐懼害怕,四分的茫然無助,剩下的全部是忐忑不安。他長這麼大,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時候,雖然記憶中額娘總是坐在輪椅裡、倚在軟榻上,可是每次看到他眼睛發亮、聲音柔軟溫暖的額娘,在仙境中嚴肅教導他的額娘,一直都是他最喜歡、最敬仰的人,怎麼可能會倒下呢?
顏顏感覺得出,耳畔的簫聲中有弟弟的靈力,想了想後,她拿出白玉笛走過去道:“默默,讓我來吧,你歇一會兒!”以靈力奏樂耗損極大,若非得如此,他們姐弟替換着來,總要好很多。
“不敢煩勞!”簫聲未停,默默只是傳音道,不過這傳音,屋內的人都聽見了。
顏顏頹然垂手,眼眶不由得紅了,這個弟弟待人一向疏離,可眼下卻是將她當成了外人一般。
“姐,哥哥必有緣由的!”弘冕出聲道,將他帶大、又仔細教導他的哥哥對姐姐有心結,這事他知道,卻不清楚是因爲什麼事,親親的兄弟姐妹,他不願他們交惡,否則,只會便宜了別人。
嫺貴妃昏迷,這個消息並不稀奇,這些年嫺貴妃昏迷的還少嗎?所有人都習慣了,可是皇上那麼大張旗鼓地傳太醫,嫺貴妃的三個孩子又全部去了圓明園,大家就明白,這次許是真的嚴重了。
有那些個迷信的,不禁猜測是不是衝撞了什麼,怎麼皇后娘娘剛剛崩逝,後宮中地位僅在皇后娘娘之下的嫺貴妃也不好了?
一天,兩天……連續五天,福海上的簫聲都沒有斷絕,胤禛除了上朝之外,都在頌音閣守着,顏顏、弘冕更是住在了這裡,雲曇侍奉左右,照顧着公公、小姑、小叔子和兒子,好在詩涵帶着宮女們從旁幫襯着,讓她壓力輕了不少。
拿着軟帕擦拭石雕一樣的丈夫的額頭、臉頰,雲曇心疼萬分,瞧着丈夫合着的眼睛周圍一圈黑暈,再看那白森森的臉色、乾裂的脣,還有那顫抖着也不願停下來的手,她的眸中溼潤了,捂着嘴不由得哭了起來。
“莫哭,我沒事!”默默傳音安撫妻子,這幾天妻子在旁邊小心地爲他梳洗清潔,即使再不忍他這般執着,也未曾勸阻半句,反而悉心照顧着皇阿瑪、姐姐和弟弟,他……娶了個好妻子!
“默默,停……停下!”牀上傳來微弱的聲音,帶着滿滿的急切心疼。
“額娘醒了?額娘,您終於醒了!”端着一盆溫水進來的顏顏驚喜莫名,一個箭步撲向了牀邊。
雲曇扶着虛弱的丈夫到牀前,看着他像個孩子一樣趴在那兒嗚噎出聲:“額娘,您答應過兒子的,您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您可知兒子有多害怕?”
“額娘,額娘!”弘冕得了消息竄進來,直接爬到了牀上緊摟着被雲曇扶着半坐起來的徽音大哭,“額娘,你怎麼才醒啊,冕兒等你,哥哥等你,姐姐等你,皇阿瑪也在等你,可你一直都睡着,冕兒好怕好怕!”
“沒事了!”虛弱的嗓音,徽音含笑掃過牀邊的兒女,眼角滑落了淚珠。
胤禛聞訊趕到的時候,就見母子四人還有媳婦兒全部哭了,他頓足片刻,背過身子擦了擦眼,連日來神思不屬的精神這纔好轉,原本漂浮的腳步穩了許多,雖然腿還是後怕地發顫,可是知覺已經回來了。
跟在後面的高無庸膽戰心驚了幾天,此刻方大鬆了口氣。這幾天,他看着皇上像是神魂不在的模樣,實在給嚇得不輕,即使皇上還是在處理政務、接見大臣,但卻時時在旁盯着,就怕出個好歹來。
胤禛邁着有些軟的腿進去,顏顏幾個有眼色地退了出來,將空間留給了父母。
這日後,胤禛病了,默默也病了,一個是嚇出來的,一個是累出來的,而包括顏顏在內的父子、父女四人,均夢魘了十來日才漸漸好轉,弘冕更是賴在徽音那睡了好幾天,方恢復過來。
雍正五年夏,聖駕巡幸塞外,此次胤禛只奉了皇貴太妃前去,另外帶的就是後宮裡妃位以上的諸人了。
這天夜裡,胤禛因處理政務歇在了自己住的萬壑松風,照舊住在月色江聲的徽音瞬移後接了默默,兩人雙雙去了須彌境。
翰海天音中,靈樹下的五行湖邊站着三道人影,一爲意追,一爲默默,最後的就是徽音。
“徽音,乘早安排好,趕緊結嬰吧,你不能再拖了!”意追蹙眉道,“我可以到須彌境外,去崑崙山先布好陣法,至於如何尋找時機……”
“額娘,用替身人偶吧!”默默看向揹負雙手臨水而立的母親,從那清逸卓然的身姿中,根本看不出半分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