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這丫頭好像出過花啊,看這臉上?”耳邊有個聲音說道,模模糊糊的。
又一個人的聲音:“嗯,還有氣兒麼?”
“有氣兒!小東西命還挺硬,這就是餓得。活着呢!”
“我看看……”
“別沾了您的衣服,看這髒的!”
有東西在臉上抹着,我慢慢睜開眼,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俯身在眼前,衝着我一樂,嘴裡道:“還真醒了,小丫頭片子,你就念佛吧!”抹去我臉上的灰土。
他身邊站着一個身穿青緞子箭袖的三十多歲的男人,他細細的盯着我看看,問道:“叫什麼?家在哪裡?父母呢?”
一個也回答不上來,叫什麼?養母家裡只叫我“丫頭”。家早就沒了。父母?我只好搖頭,搖了半天,那五十多歲的僕人打扮的人笑道:“是個癡子吧……”
“都死了,我沒有家。”我輕聲說道,“有吃的麼?我好幾天都沒吃東西了……”
那個僕人見我口齒清楚,又笑了,拿出一塊麪餅。我接了,還說了聲“謝謝”,這才吃起來。
“你們是誰啊?”我一邊吃,一邊問他們,那老僕人對我似乎很有興趣,笑道:“說出來嚇死你!嗨,你個小叫花子知道什麼!”
嚇死我?這裡還能有什麼嚇死我的人?我用力嚼着餅子,冷冷道,“小叫花子知道的,都是能嚇死人的事兒呢。”
老僕人哈哈笑起來,對那人道:“這丫頭倒有意思!爺,帶她走嗎?”
那青衣人又盯了我一眼,道:“帶上她!”說着親自過來把我抱上他的馬。兩人也各自上馬揚鞭向南而去。
一路無話,我顛簸在馬上,只是專心的吃着手裡的餅,這麼多天的飢餓,我的牙都鋒利了好多。
那個被稱爲“爺”的人,一路都沒話。
跑了半天,天色暗沉,起風了,他披起斗篷,將我整個人兜起來,說道:“別喝着風吃!”我的心裡一動,如同冰天雪地之中的一絲熱氣,沒什麼用處,只能用來襯托這世界無限的冰冷。
又跑了一陣,進了一個一處莊院。主僕停了馬,緩步到一座院落前面下馬叩門。有婆子來開門,見了那位青衣人,忙道:“爺您可算來了!這,要不好了!”
青衣人抱着我下馬,將我往婆子手裡一塞,“給這丫頭收拾收拾,送到五奶奶跟前去,快點!”急急忙忙的奔屋裡去了。
“哎呦!哪來的小叫花子啊這是!”那個婆子忙推開我,生怕我弄髒了她的衣服,只用兩根手指頭拈着我的領子,把我領進院子裡。
換衣服,洗澡,梳頭髮!她恨不得用開水把我的皮都褪下去。竟然用一把粗刷子刷我皮膚,疼得我直叫。
“哎呀!這怎麼還有這麼大個疤瘌啊!”她叫道。烙印的“逃人”二字剛剛結痂不久,被她用力一刷,硬痂剝落,又流出血來,幸而肩膀上血肉模糊,她並沒說別的。
剛剛給我穿好衣服,門口那個老僕人進來叫道:“快,給我,給我!”一把抱起我就往正房去,邊走邊道:“小東西,進去之後見到五奶奶,你就管她叫‘額娘’!聽見沒有?叫對了今後有你好日子過了!”
不等我答應,已經推開房門,青衣人在裡面接過我就往炕邊奔過去。炕上躺着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她的臉很瘦,一臉病容,瞪着兩隻空洞洞的大眼睛,伸着顫巍巍的雙臂叫道:“楚兒,楚兒!你在哪?”
“來了!你抱抱,這不是楚兒?她已經好了!”青衣人輕聲的安慰着她,將我放在炕上,命我到:“快叫!快叫!”
“額娘……”我被推到了那女人的懷裡,只得叫了一聲。
“我的心肝啊!”那女人一把抱住我,哭了起來,“楚兒……”她冰冷的雙手不停的撫摸着我的臉頰與身體,緊緊的摟着我,快把我勒死了,“我的兒啊!我苦命的閨女啊……”
“額娘……”我又叫了一聲。不對!我已經看出來了,這女人的眼睛看不見,而且她的腦子不怎麼清楚,滿嘴裡胡言亂語。
哦,明白了,這女人死了閨女,她老公——這個青衣人正好在路上撿了個我,於是拿來騙騙媳婦,挺有心的。
“爺!”那病女人一邊抱着我,一邊拉住了青衣人,哭道:“我已經是不行了!就這麼一個閨女,她可是你親生的,你答應過的,對她要像你府裡的大格格一樣!你不能再虧了她了!”
嗯?我不由得瞪圓了眼睛!這……
“放心,你養着身子吧。又說這些……”那青衣人不禁流淚道。
病女人急道:“不!爺!你答應我,我這閨女,你一定要……”
“好!當時我就說過,我絕不會對不起你們娘倆!你放心就是!”青衣人連忙將她按在枕上。
這倆人到底是什麼關係?
“爺,你說的話真麼?我——”病女人又勉強撐起身子,又說了一句,忽的眼睛一翻,倒了下去。
“五奶奶!五奶奶!”老婆子上前去叫,先去摸摸她的身上,回頭哭道:“五奶奶去了!”
這麼快就死了?我嚇得忙推開她的雙臂跳下炕去。再看那個青衣人,他含淚看着五奶奶,又看看我,站起身命那個老婆子道:“快給你五奶奶擦洗,停牀。壽材已經辦好了。”婆子忙答應着,各自去辦了。
這個小院子裡便辦起喪事來。我竟然就這麼順理成章的扮演起“孝女”來了。靈前燒紙,摔盆,那老婆子一個勁的讓我哭,並且低聲嚇唬我:“不哭就不給飯吃”。
於是直到今天,我才發自肺腑的大哭了一場,不是爲了哭這莫名其妙的女人,而是哭那個對我不怎麼樣,卻爲救我而死的養母與奶奶,哭那個死前還在叫我“別怕”的小哥哥,哭我還記得的前生今世。
靈前跪了好幾天,哭的嗓子都啞了,精神倒好了很多。由於我哭的哀哀欲絕,痛徹心扉,幾個老僕人倒又勸起來了。用糖果玩意兒哄我,特地給我做了些好吃的。我終於過了幾日吃喝不愁,不用挨打受罵的生活。
這幾天中,隱隱約約知道,這裡是北京的東郊,這家人姓佟,是旗人。青衣人被稱爲“佟二爺”,可那個病死的女人卻叫“五奶奶”,這很奇怪。我被叫做“楚兒”,這應該是他們死了的女兒的名字吧。
佟二爺在五奶奶死後的第二天就不見了,直到半個多月後出殯纔回來,沒有任何親戚朋友道喪送殯,只有佟二爺帶着我與兩個老僕人,僱人擡着棺材往郊外去將人埋了。我免不了在墳前又哭了一場,心底裡卻再和自己說話:“周晚,你這輩子的命真硬啊。別害怕,好好活着。記得望鄉臺上那個野鬼的話麼?好好活着,什麼都明白了。”
“這小東西哭的還真傷心啊。” 佟二爺突然說道,他身邊的老僕人忙道:“是啊,這幾天暈過去好幾回。爺,我看着……”
“有話就說。”
“怎麼會長的這麼像呢?”
“你也覺得像楚兒?”佟二爺極低的聲音問道。
“小人隨便一說,二爺別往心裡去。”老僕人頓了頓,又笑道:“和咱們家有緣分吧。”
又燒了紙,我們一行便回去了,吃過了飯,我不由得開始想自己的出路了:戲演完了,今後沒我的事兒了。他們打算把我怎麼辦?看這家子還算是小康之家,養着我不過是多一碗飯的事兒,不如求他們留下我。不然,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到外邊去只有喂狼的份兒了!應當編個比較好的故事,讓他們感動一下,那個佟二爺對媳婦這麼好,也應當是好人吧。
正自己琢磨着,門外老僕人推門進來,慌張的對佟二爺道:“府裡大奶奶、二奶奶來了!還帶着大格格!”
佟二爺正端着茶碗,愣了半天沒動,老僕人又說了一遍,這才道:“她們怎麼來這兒了?”
正說着,院子裡已經響起了一個女人的聲氣:“我說兄弟,這可是你的不對了。奎五奶奶沒了,你怎麼能不告訴大嫂一聲兒呢?論理兒,發喪出殯我們也該來一趟,盡了妯娌的情分——”說着,已經進來了。
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胖女人身穿白緞子旗袍,青緞子披風,手裡扶着一個丫鬟顫顫的走了進來。她身後還有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也是一身素色旗裝,頭上一水兒的銀首飾,身材比較高挑,手裡牽着個穿月白緞子襖的七八歲小女孩。她們身後三四個婆子,五六個丫頭圍隨着。
好氣派啊,看她們的衣着裝扮,果然是滿洲貴族。
佟二爺向着胖女人打招呼道:“大嫂來了。兄弟知道你的事情多,所以也沒驚動你。”又向後面的高個子女人道:“你怎麼還帶着仙兒?”
那小女孩早就撲上來,抱着他叫道:“阿瑪!我要大娘和額娘帶我來的!這裡好玩,家裡待得都煩死了!”
老僕人忙上前請安,叫胖女人“大奶奶”,叫高個子女人“二奶奶”。
我的腦子立刻亂套了!他們到底什麼關係?二奶奶和佟二爺是兩口子,這叫仙兒的小女孩是他們女兒;那個大奶奶是他們嫂子。那死了的五奶奶是幹嘛的?她們怎麼還是“妯娌”?她到底是誰媳婦?
“哎呦!”那個胖女人又道:“這就是奎五奶奶的閨女兒啊?叫什麼啊?”
佟二爺忙道:“不,那個……”他猶豫了一下,我卻鬼使神差的答應着:“我叫楚兒。”
“長的挺俊的啊,過來,我看看。”
佟二爺顯然被我驚着了,卻終於沒開口,那個叫仙兒的小姑娘走來拉着我的手笑道:“有個小妹妹,來。”便走到那個胖女人面前。
“多大了?”胖女人問着。
“六歲!”佟二爺搶着答道。
“五歲。”我已經說出來了。
氣氛尷尬了,我明顯看出二奶奶的臉色不對,大奶奶也有些張口結舌。佟二爺訕訕的說不出話來。
“二爺!”二奶奶的臉色白了,眼睛紅起來,似乎極爲委屈,“奎五爺戰死在西邊兒也有五六年了,五奶奶年輕又沒個着落!五爺雖說不是親哥們,說起來可也是本家弟兄。如今可不比關外時候了,弟媳婦守了寡,當哥哥的就收了!這可是要論罪的!你哪能瞞着我……今後讓裡頭知道了可怎麼好!”說着就哭起來。
大奶奶一聽,忙笑道:“你看看,先別哭,當着孩子。這又是什麼大事?”回頭叫仙兒道:“仙兒,你帶着楚兒到外邊玩會兒。”
仙兒看着母親哭泣,也不驚奇,只是拉着我笑道:“咱們外邊兒玩吧。”便出了房門,對我又笑道:“我額娘常對着我阿瑪哭,我阿瑪一點辦法也沒有的!”說着做了個鬼臉兒。
我也是一笑,心裡卻盤算着方纔她們的話:奎五爺和五奶奶纔是兩口子——和這佟二爺是本家兄弟。他死了,佟二爺就瞞着家裡私下娶了他媳婦。總算是明白了。五歲?六歲?我說錯話了。皺了皺眉,對不住了,佟二爺。
他們家裡真是“糟哆哆,一鍋粥”!
“楚兒?你額娘沒了,你傷心吧?”仙兒對我說道。我這才仔細的觀察這個女孩,她長得好漂亮啊,冰雪一般的皮膚,透亮的眼睛,粉紅色的小嘴總好像繃不住要笑似的。
“還好。”我說道,“人死了還會轉世的,所以……”
“轉世?怎麼轉啊?”她拉住我的手問我道,“怎麼轉?”
“人死了之後,就去望鄉臺上看一眼自己的家鄉親人,然後在黃泉路上喝了孟婆湯,這輩子的事情就都記不得了。”我平靜的告訴她,“之後就可以轉世,重新做人。”我心裡又補了幾句:我就是這樣的。只是少喝了一碗湯,什麼都記得。而且等不及投胎就跳下望鄉臺,成了這麼個鬼模樣。
“真的啊?”她很驚訝的看着我,又道:“你知道的真多!你額娘給你講的?”
我只好點了點頭。
“你是我妹妹,你知道麼?我也姓佟,我小名兒叫仙兒。你阿瑪和我阿瑪是本家兄弟。咱們倆也是姐妹!”她對我說道,急切的,“你多大?五歲還是六歲?”
“這個,我……”我可不敢說了,“大概是六歲……”
“我八歲了,我是姐姐。”她連忙笑着說道,“叫我!”
“姐姐。”我無奈的叫道。
“你長得挺好看的,就是穿得衣服不好。趕明兒上我們家去,我找幾件好衣服給你穿。”她拉着我敘敘說着,“我有好多好玩的,你跟我回去,我帶你玩兒。”
“嘿!我認識好多字,我給你講書!”
“我有一匹小馬,你想不想騎?”
我一一答應着。半天我才問道:“你們家在哪啊?”
“就在京城東四牌樓那邊燈市街啊。”她笑着說道,“挺遠的,我們今天一早就過來了。一會兒還得趕緊走呢。我家裡可好了,又大,又幹淨!比你這裡好多了!跟我回去吧。”
“哦。”我來不及回答她的邀請,只是心裡盤算:東四?跟着他們就能回北京城了!做夢都想回去,見不到親人,回家鄉去看看也是好的!
“你們家,那個,你阿瑪叫什麼名字啊?”我心裡掂派了半天,終於還是問出了口。不能不問問他們到底是什麼來路。
“瞧你,你們家我們家的。咱們都是一家子!”仙兒皺眉笑道。
“是是!”我點頭,“你阿瑪到底叫什麼名字?”
“我阿瑪叫‘佟國維’。”
“噗通”!我一跤坐倒在地上——佟國維!我的天!佟國……“你大爺就叫‘佟國綱’吧?”我坐在地上,急問道。
仙兒一邊拉我,一邊說道:“對。起來啊!怎麼摔了?”
我眼睛都轉圈兒了,聽着“佟二爺”長“佟二爺”短的,竟然沒往那邊兒想,佟國維?!康熙皇上的親舅舅,赫赫有名的“佟半朝”啊!
猛地看着仙兒,我心裡一翻,那這個小姑娘就是——
“大格格?你是大格格吧?”我輕聲問道。
“我是大格格。”仙兒沒理會我的話,看見院子裡有一張石凳,就去坐下了,還叫我:“來,坐這兒……”
“皇后!”我失口叫出來。
“啊?”仙兒正跳起自語着,“這院子怎麼也不收拾?凳子上都是土……”一邊彈衣服一邊無意的說着,“咱們家的姑奶奶是當今慈和皇太后,可沒當過皇后。別瞎說!”又坐下了。
“我是說你!你是皇后!”我脫口而出,幾步過去拉着她的手叫道:“你今後會當皇后的!”
“哎呀,胡說什麼啊!”仙兒紅了臉,甩開我的手。
“孩子,你說什麼?”此時屋子裡的大奶奶,二奶奶都出來了,佟二爺——佟國維也走出來。正好聽見我的話。
“我——”猛然驚醒,瘋了你周晚!這怎麼能隨便亂說!忙回頭尷尬的說道:“我……我和大格格……玩……扮皇后……扮皇后玩兒。”
“別胡說!有玩這個的麼?”佟國維斥道。
大奶奶卻不理會,笑道:“咱們家裡已經有了皇太后,今後怎麼不能……”說着一笑,又道:“這兒就留人看着院子得了。楚哥兒是父母都不在了,今後就跟着我們去吧,給仙兒做個伴兒。不早了,咱們趕早回城裡去要緊。”
帶我走了?我還沒回過味兒來,仙兒早就高興的拉着我笑道:“太好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