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仍然在下,兩匹駿馬踏着積雪飛快地奔出城外。出城往東兩裡,有一處不高不矮的山坡,月如歌,就葬在這裡。當日冷墨爲她選擇這塊安息之地,是希望她即便到了另一個世界,只要想念蒼壁城,想念西陵府的時候,仍然可以一擡頭,就遙遙可望。
小悠和西陵瑄下了馬,一步步地向她走來。若當真有魂靈,此刻她是否正站在潔白無瑕的雪地裡,迎風而立,微露笑容,喚他們:“主君,小悠……”
小悠的眼睛一陣酸澀,西陵瑄卻只是滿目蒼涼,一語不發,他緊緊地握着月如歌那把劍,一步一步,走得那樣沉,那樣穩。
終於,他們來到她的墓前。
那一日月如歌下葬,儘管十分倉促,但是冷墨仍然請了蒼壁城最好的篆刻師父,在墓碑上刻了月如歌最喜歡的顏楷。只可惜,今夜雪下得太大,一層白雪將那墓碑也遮去了大半,全然看不清碑上的字跡。
西陵瑄緊緊地握着月如歌的劍,一語不發,緩緩地蹲下身去,然後擡起手,一點一點地拂着那墓碑之上的冰雪。那一刻,他的眼眸中涌動着悲傷,他的心裡在淺淺地低語:如歌,我沒事了,西陵府沒事了,你開心嗎?謝謝你,謝謝你這麼多年一直陪伴着我,一直相信我可以做到,也謝謝你在這輩子的最後一刻,替我跟她說,請她原諒我……
他的心在痛,可是他竟然無能爲力!西陵瑄,縱然你可以扭轉乾坤,你也無法讓她死而復生了。她爲你而死,從今以後,她將長眠在這冰天雪地之中,看着你,看着你如何實現十三年前的誓言。
墓碑上的冰雪一點一點地落下,終於,露出了清晰的三個字:月如歌。
西陵瑄的手微微一滯,然後痛楚地閉上了雙眼,一道曾經那樣淡然堅毅的身影,此刻竟然這般孤清寂寥。
小悠站在她身後,擔心地喚他:“西陵公子……”
西陵瑄的心又是悶悶一疼,下一秒,他才扶着那墓碑,有些不穩地站起身來,小悠連忙過來將他扶住,他擺擺手,蒼白一笑:“沒事。”
小悠說:“西陵公子,如歌姐姐一個人在這裡孤孤單單,讓你難過了,是麼?”
西陵瑄
怔怔地看着她,沒有說話。
小悠卻轉身跑開了,她彎着腰,在雪地裡跑着,從這一頭跑到那一頭,再從那一頭跑到這一頭,不一會兒,她就滾出了一個圓圓的雪球。她有些吃力地抱着雪球走過來,然後將那雪球放在月如歌的墓碑邊。
西陵瑄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可是小悠沒有解釋,她格外認真地半跪在地上,用兩隻小手在那雪球上這裡捏捏,那裡拍拍,西陵瑄終於明白,她在做一個雪人,用她獨特的方式。
他低啞地喚她:“小悠……”
小悠仰着頭,目光擔憂而又期待地問:“西陵公子,這個雪人像我嗎?我做一個小悠雪人,讓她在這裡陪伴如歌姐姐,好麼?有我陪伴如歌姐姐,西陵公子不要傷心難過了,好麼?”
西陵瑄的心隱隱顫抖,那一瞬,他已經雙眼溼潤,可是他不能讓小悠看見他這般的神色,於是他轉過身,故作堅強。他也學着小悠的樣子,在雪地裡滾了一個更大的雪球。
小悠追過來,驚訝地問:“西陵公子,你也要做雪人麼?”
西陵瑄點點頭,說:“做一個西陵瑄雪人。”
“西陵瑄雪人?”小悠忍不住笑了,稍稍遲疑了一下,說:“那……那我幫你。”
西陵瑄說:“好。”
兩人在雪地裡雕琢着這個西陵瑄雪人,也不知過了多久,雪人總算眉目鮮明,身形朗然。小悠站起有些發麻的腿,拍拍通紅的手,笑着說:“這下如歌姐姐不孤單了,小悠雪人也不孤單了!”
西陵瑄也站起來,淺淺一笑,然後轉過身,將雪地上那柄劍拿起來。他看着那兩個雪人,看着那被白雪覆蓋的墳塋,聲音有些低啞地,緩緩問小悠,“這柄劍,讓我來保管,可以麼?”
小悠點點頭,幾乎是毫不猶豫,她說:“好。”
她並非不想再保管這把劍,而是因爲她也覺得,最適合保管這把劍的,是西陵瑄。月如歌曾經無數次用這把劍護他周全,如今她不在了,就讓這把劍繼續陪伴在西陵瑄身邊,這應該,也是月如歌所希望的吧。
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都看向了月如歌的墓碑,片刻之後,兩人才轉身向山下走去。如歌
,就讓那兩個雪人陪伴着你吧,但願,你不會孤單,不會疼痛……
回去時,已經沒有來時的那種急切,進了城之後,小悠和西陵瑄都沒有再催馬,任由兩匹馬在街道上並肩而行,走走停停。而他們走的那條街道,正好是昨夜被靈霧山的人洗劫一空的正街。
讓小悠有些疑惑的是,此時的正街竟然一片祥和,外面下着雪,百姓家裡點着燈,有的家裡甚至還傳出了陣陣笑語聲。臨街的鋪子,尚未打烊的,也依舊和往日一樣做着生意,全然沒有絲毫蕭條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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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悠摸了摸腦袋,深感奇怪。
西陵瑄似乎看出了小悠的疑惑,溫雅道:“今日下午,我已經讓谷叔出面,與城南大營那邊做好了協商,由西陵府出一部分銀子,再由城南大營那邊出一部分,儘量彌補百姓的損失。”
“城南大營?”小悠有些驚訝,道:“城南大營的那些人,會心甘情願把自己的銀子送給百姓?再說了,昨夜城南大營還失了軍餉,他們沒揪着這件事向百姓搜刮就已經不錯了,怎麼還……”
西陵瑄笑道:“如今城南大營主事的,是百里三公子。”
“阿忌?”小悠一驚,又瞬間恍然大悟,輕輕一笑道:“如果城南大營真能由阿忌接管,以後不管是西陵府還是蒼壁城,應該都會好很多。”
西陵瑄沒有說話,他看着街道兩邊一家又一家的燈火,目光逐漸變得痛楚而深邃,他說:“小悠,如果有一天我真能讓西陵府、蒼壁城,乃至整個雲熙王朝都變得更好,而這個變好的過程,也許會傷害到你,那那時,你會怨我嗎?你還會相信我嗎?”
小悠怔了怔,那一瞬,她想到了月如歌臨終之前的話,也想到靈霧山鬼魅君逼她許下的那個諾言,一種不安與疼痛忽然在她心頭浮起,可是她生生壓下,她望着西陵瑄,一字一句地說:“西陵公子,我信你,只信你。”
西陵瑄的心悶悶地疼,他想對她露出一個笑容,可是人生第一次,他竟然笑不出來。曾經即便是面對郭奉,面對百里敬,面對洛文穆,他也能談笑如常,可現在,面對她那般信任,那般乾淨的目光,他再也笑不出來了。
小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