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這個時候本該充斥着或高或低討論覆盤聲音的練習室,此時空氣凝重。年齡相若的院生們團團圍在正在對弈中棋盤前,屏氣凝神,幾乎不敢大聲呼吸。
形狀漂亮完美的手,輕拈一子,指尖的黑白對照鮮明,落子的動作彷彿漫不經心又舉重若輕,流暢優雅,賞心悅目。
然而,對弈兩人中年幼的孩子放在膝上的手驟然緊攥,本就緊繃難看的臉色霎時慘白一片,額上涔涔冷汗。許久,他嘴脣蠕動幾下,艱難地低下頭,囁嚅出聲,“我輸了。”
隨着話音落下,空氣彷彿瞬間活泛了起來,圍觀的院生們乃至筱田老師都情不自禁地大出口氣。
進藤光淡定地行禮,整理棋子。待到小男孩顫抖着手同樣整理好自己的棋子後,他將兩個棋盒都拿到自己面前,一顆顆按下棋順序落子。
“這裡,你太冒進了!”時不時在某一處停下,毫不客氣地出言點評,“還有這裡,這麼明顯的錯誤你都會犯……”
一下一下,伴隨着清脆的落子聲的,是男孩越低越下的頭。
一言不發的孩子緊咬下脣,彷彿不這樣就會無法自控地在衆人前哭出來。
就連圍觀的院生們都於心不忍了,有的忍不住小聲抱怨,“這也太過分了,實力相差這麼大,互先的棋局還毫不留情。”
“是啊,看藤井那樣子,怕是被打擊得不小。”
“這就是世界冠軍的實力,徹徹底底的屠殺!”
……
筱田老師皺起眉,身邊不絕的小聲議論讓他想出言呵斥,然而,心下他也對進藤光在這一局中的毫不留情頗感疑惑。他自然不相信已經身爲世界冠軍雙頭銜棋手的進藤光會有意打擊一個小小院生,但是藤井此時的狀態卻讓他很是擔憂。
藤井是他很喜歡的一個孩子。不到10歲的孩子就考上了院生,同樣是他給他做的入學測試。雖然年紀小,但是他對圍棋有一顆真誠熱愛執着的心,也正是這份真摯的心情,使得他兩年來不斷進步,不懈努力。
這樣一個孩子,若是就此折戟就太可惜了。
當進藤光落下最後一顆棋子,也正是徹底封殺藤井的生路,迫使他投子認輸的一子時,倔強的小男孩一直忍耐的淚水終於涌出了眼眶。他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在人前丟臉,然而壓抑的啜泣和滴落膝上的水印展示了他的狼狽。
現場一時一片無措和尷尬的安靜。不管平日關係好壞,院生們都只是一羣孩子,心思較爲單純,看到熟識的人或朋友如此情狀,都心中難過起來。
進藤光安靜地等待了一段時間,直到男孩顫抖的身體漸漸平息下來,他擡起頭,神情平靜無波,“很難受嗎?因爲輸了?”
他的聲音不見起伏也聽不出情感,彷彿只是隨口問了一句‘吃過了嗎?’,尋常到毫無意義。當下就有脾氣不好的院生露出不忿之色。
進藤光卻接着說,“我剛接觸圍棋的時候,就是像你今天這樣,一直慘敗。”
他摩挲着並排放在身前的兩個棋盒,這纔是他開始最習慣的下棋方式,一個人落着兩個人的棋子。
“那時候,真是輸得夠慘的,比你今天還要難看的慘敗。”想起那些甚至不能被稱作棋局的對弈,進藤光眼中泛起懷念之色,“連屠殺都不足以形容,那是隨手碾過一隻螞蟻的實力差距,毫不費力,無需留意。”
“我就是這樣被教導出來的,在這樣的慘敗中學習圍棋。”
藤井和圍觀的院生們露出驚異的表情,欲言又止。進藤光的學棋經歷早已被扒得徹底,在大衆眼中再無一絲秘密可言:12歲學棋,13歲考上院生,14歲就成爲職業棋手……
完全的天才之路!
衆所周知,進藤光並沒有正式的圍棋老師,包括啓蒙老師都沒有。雖然他本人對這個話題一直語焉不詳,但記者們的工作非常稱職。從國小時就冒充國中生參加校際圍棋大賽還拿到了冠軍,雖然後來因爲身份暴露被取消資格,再到更早的在白川八段的圍棋教室上課的事,都被挖了出來。
所有跡象都表明,進藤光幾乎是完全的自學成才,天賦驚人。有媒體甚至打出了‘天賜日本’這樣的標題,以突出其國寶級的實力和非常人的圍棋之路。
功力僅在英國小報同行之下的東京記者們,絕不承認自己竟然會錯過‘進藤光的授業恩師’這樣的大新聞。
“如今想來,若是讓現在的我再回到那時候,我絕不可能走到現在。”進藤光突然小小笑了一下,他想起來自己嚷着絕不要讓子時,佐爲的爲難和接下來的興致勃勃。
“正是因爲太過無知,看不清實力的差距,才能夠一次次鼓起氣勢再來一盤。”
“那麼,藤井,你的氣勢呢?”
垂眸輕聲詢問的青年,如今日本無可置疑的圍棋第一人。看進他如明鏡清澈如幽潭莫測的眼睛,藤井突然失了魂。
進藤光也沒有等待他的回答,徑直站起來,向筱田老師無聲示意。
就在他走出練習室的時候,愣在棋盤前的藤井猛然擡頭看向他的背影,“我、我不會放棄的!”臉上猶帶淚痕的男孩眼睛明亮,大聲喊道,“我會再次地再次地走到你面前,以挑戰者的身份!”
不是前後輩的指導教訓,不是強者對弱者的隨手指點,而是真正的,讓你正視的對手。
進藤光腳步頓了下,沒有回頭,向前一步,跨出練習室大門。他看不出情緒的臉上,眼中是淺淺的欣悅。
“兩個月?”桑原仁有些詫異,更多的卻是頭疼,“進藤小傢伙,”不管進藤光到了什麼地位,桑原老頭子都喜歡這麼叫他,好像他還是在電梯前與他擦肩而過的小男孩,“你這次的假也請得太長了吧,還是在剛拿到‘春蘭杯’冠軍的時候。”
“不正因爲我拿到了冠軍,棋院更應該給我放假,讓我這個大功臣好好休息休息嘛~”進藤光也調侃起來。這一老一少的不靠譜,在棋院小範圍裡,已經是心照不宣的不能讓外人知道,否則日本棋院的臉面就有危險了。
桑原仁把臉拉了下來,“還有沒有點集體榮譽心了,奉獻、奉獻,懂不?!”棋院正打算趁這個時候加把力氣大肆宣傳一番,進一步提高圍棋在民衆間的地位,結果這小鬼又要跑了!
“我都奉獻了一個世界冠軍了還不夠?!”
老少兩人打着嘴仗,要不是時間有限,還不知道要扯皮到什麼時候。
進藤光大手一揮,“就這麼說定了,我要放兩個月的假,我飛機都快到點了。”
這根本就是從開始就沒打算來商量的,只是通知一下。要是換個領導,進藤光這樣的態度足以把人氣死。不過也就是桑原仁,他纔會這麼有恃無恐。
某種程度上,這兩人也算是臭味相投了。
“好吧。”桑原仁嘆息一聲,不甘不願地妥協了,“你好歹告訴我一下去哪兒幹什麼吧,也讓好我有個藉口堵住那羣囉嗦的傢伙的嘴。”
“您老人家還需要煩惱這個嘛,對付他們您還不是駕輕就熟。”進藤光說得輕鬆,事實上桑原仁打太極忽悠棋院高層的功力也歷經檢驗,但心底還是有些抱歉的。在他知道不知道的時候,這個年邁的老人給他擔下了不少麻煩。
“我還是去美國,就說我回家探親好了。”他哥哥在美國大家都知道的。
而事實上,他是去……
猶豫了下,進藤光還是跟老人交了個底,“我孩子快出生了,我想第一時間見到他,也打算把孩子帶回來。”
在進藤光離開之後,桑原仁許久才終於從他臨走前投下的炸彈中回過神來。
“孩子?”不可置信地重複,桑原仁第一次懷疑起自己引以爲豪的第六感來了,“進藤這小傢伙哪來的孩子?跟誰生的?”現在的科技應該還沒進步到男人跟男人都能生孩子的地步吧?
“不知道緒方聽到這個消息會有什麼反應呢?一定會是很精彩的表情吧~”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桑原仁轉而幸災樂禍起來,期待起接下來的好戲。
人老了就這點樂趣,圍棋又沒多少時間下,也只能給自己從無聊裡找找樂子了。
誒呀呀,要怎麼給緒方那傢伙透露過去呢?
而已經坐上飛往美國班機的進藤光,正看向窗外。飛機衝破雲層,海浪般的雲上,陽光漂亮得人眼花。
相隔萬里的另一片大陸上,即將誕生的那個嬰兒,一定也是乘着這樣的光芒而來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