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尚書來得正好!”剛從圍場行獵回宮的苻生跳下馬,一邊步履匆匆地往宮中走,一邊同小跑着跟在他身後的董榮說話,“朕昨晚做了個夢,夢見一條大魚把蒲葉吃了——苻氏原以蒲爲姓,此夢甚是不吉,董尚書可能解夢?”
董榮緊趕着趨前幾步,說:“微臣這回進宮正是要向陛下稟告,長安城中的小兒近日傳唱‘東海大魚化爲龍,男便爲王女爲公’,恐怕是京中有人想要叛亂的徵兆。如今陛下做了這樣的夢,這——陛下不可不防呀!”
苻生聽了冷笑一聲,說:“京城中何止有人想要叛亂?朕手下這幫人個個都是虎狼一樣的人,表面恭順,實則個個虎視眈眈,只要朕稍一示弱,他們便會將朕撕成碎片!不過,朕會讓他們明白,誰纔是這個國家唯一的主宰!這些虎狼,在朕面前,只能是溫順的小羊!董尚書,你知道怎麼馴服虎狼嗎?”
董榮見他笑得猙獰,心中恐懼,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旋即低下頭去,不敢做聲。
苻生睥睨地看了他一眼,仰頭大笑,笑完了才冷冷地說:“正是像董尚書這樣啊!等他們都像董尚書一樣學會了什麼叫做恐懼,就會像董尚書一樣懂得什麼叫做順從!”
他越說越激動,腳下也越走越快,隨從的董榮和其他侍從個個面如土色地聽苻生咆哮:“朕要讓他們知道什麼叫做膽寒!這是朕的國家,不願順從朕的人只有死!”
董榮聽得膽顫,一邊一路小跑地跟在後面,一邊頻頻拭汗,好半天才大着膽子問:“陛下打算懲辦誰?微臣這就去辦!”
苻生猛然頓足,冷笑:“朕要懲辦誰不是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着的麼?不是說‘東海大魚化爲龍’嗎?這朝上有幾個姓魚的?除了魚遵那個老東西還有誰?!連他的兒子孫子也別留!滿門抄斬!滿門抄斬!”
魚遵是魚夫人的父親。不過,董榮當然知道,一個寵妃,絕不是讓苻生開恩的理由。而且,作爲苻生一手提拔的新朝紅人,董榮和前朝老臣魚遵之間並沒有太多的交情。他無意爲魚遵求情,不過,對於“東海大魚化爲龍”,他的想法和苻生不同:“不過,陛下,歌謠裡不是還有‘東海’二字麼?”
苻生像是沒想到,聽了不由得沉吟了一會兒,過了片刻,又不以爲然起來:“你想說東海王?他不就是個讀書讀傻了的傻子麼,你們個個這麼高看他?哼,什麼仁者無敵、王道天下,朕從小就不信!漢人爭天下的時候講過仁義麼?還不是照樣殺得血流成河?漢人自己都不信的東西,倒把氐人給騙倒了,真是笑話!”
“爭天下,靠的是這個!”苻生按住掛在腰間的寶刀,眯起眼睛,冷冷地笑,“你不必再說,我不會殺他——我要他活着,一事無成地活着,而我滅燕亡晉、一統天下!我要讓‘他’知道,‘他’說我不如他,是‘他’錯了!”
苻生的話說得含糊,董榮卻是心中雪亮:皇帝說得這麼咬牙切齒的“他”,除了皇帝與東海王二人的祖父苻洪,還能有誰?他知道這是皇帝最忌諱別人提到的人,也不敢多說,腦子一昏,居然問:“微臣去辦魚遵的時候,倘若魚遵問治他謀逆有何憑據,微臣該以何言相對?”
苻生一扯嘴角,面帶譏諷地說:“憑據?朕國家裡最微賤的獄吏,便能讓他自己供出憑據,他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怕到時他又哭着喊着不要憑據了——”
“不過,朕不打算這麼對付他——”他微笑起來,笑容裡流露出睥睨一切的傲慢與嚴酷,“如果他問你有何憑據,你就說,在朕的國家,朕的意願,就是決定所有人生死禍福的憑據!”
※※※※※※
傍晚的陽光斜斜地灑進東海王府的書房,漏過窗戶格子的陽光在地上畫出一格格明亮的格子。房裡很安靜,一切都是寂靜不動的,只有幾乎看不見的微塵在陽光裡遊動。一身王服的東海王正襟危坐着,閉目冥想。
最近他常常不怕麻煩地穿着王服——這身對於愛好打獵的他來說過於華麗與隆重的衣服能提醒他自己的身份:大秦國的東海王,除了皇帝之外最尊貴的宗室,黎民百姓和文武百官苦於皇帝苻生暴虐時最應該挺身而出、除暴安良的人。不過,雖然他的身邊人都翹首以盼地期待他儘快承擔起自己的責任,他畢竟還只有十九歲,而且之前幾乎沒有實際從事過任何政務、軍務,對於他要承擔的重任來說,他委實太稚嫩了——雖然他的舉止言行常常讓他的身邊人忘掉這一點。當需要他親手發動一場無論成敗都必然伴隨着血雨腥風的宮闈之變的時候,他還是忐忑了。
無論成敗,篡位之名是跑不了的——而這對於從小研讀儒家的他來說,絕不是一個可以一笑了之、置之度外的罪名。
而且,一旦失敗,依苻生的脾氣,所有老東海王一派的將領、官員都要人頭落地甚至滿門抄斬,牽連範圍遠遠超過之前苻生或者無中生有,或者借題發揮辦的所有謀逆案。他豈能貿然起事?
更何況,眼下秦國內憂外患,即便他順利誅除苻生,他又能帶領秦國安然度過危局嗎?
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實現平生抱負的機會,不就在眼前嗎?
想到這裡,他的情緒突然激揚起來,他撫摸腰間佩的寶刀——這把祖父彌留之際送給他的祖傳寶刀,刀鞘上漆着複雜美麗的山川圖紋,不就是祖父對他殷殷的囑託嗎?!他的心跳越來越劇烈,好像催人上陣的戰鼓,在剎那間激揚起來的情緒裡,他甚至有了曾經廣袤美麗,如今卻在連年戰火下變成一片焦土的中原大地,都在無聲地召喚他上場的幻覺。。
“殿下!”
門外傳來的聲音,把他從野馬般疾馳的思緒裡驚醒了過來。他勉強剋制着,用聽起來最冷靜的聲音說:“什麼事?”
門外的僕人恭恭敬敬地回稟:“呂尚書派了一個叫王猛的人來,說是要求見殿下。”
苻堅有些驚異:“快請他進來!”
等王猛進來的時候,年輕的東海王已經恢復了冷靜自持的貴人模樣,站在寬大的書案後,用手比了比一旁的坐席,微笑着說:“景略先生請坐。”
王猛一笑,毫不客氣地坐下。苻堅又朝門外揚聲道:“給景略先生上茶!”一邊說,一邊自行落座,嘴裡還解釋:“這是前一段出使晉國的使臣帶回來的,說那邊的士人嗜好此物,就給帶回來了些。我原只得了一份,後來皇帝陛下和其他得了此物的王公大人又轉送我一些,如今王府上此物多得很,景略先生要是喜歡,呆會不妨多帶些回去。”
王猛聽了便笑,隨口說:“那自然是因爲殿下一向仰慕華夏,連帶着也喜歡漢人的東西,所以陛下和其他大人才會轉送此物給殿下。”
苻堅笑了起來,露出白白的牙齒,笑容裡有着室內黯淡的光線也遮擋不了的少年人特有的明亮:“‘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華夏就是典籍中所說的禮樂盛世,我自然是十分仰慕的。”
他們正說着,門簾“嘩啦”一響,一個衣着華麗的小男孩捧着黑漆茶盤進來了,想來是不慣此役,走路的時候兩眼緊張地盯着盤中的茶水,可就這樣,茶水還是灑出來不少。他有些遺憾地把漆盤往王猛身前的案上一擱,說:“景略先生請用茶!”
王猛有些有趣地打量了這個冒冒失失的小傢伙一眼,發現他衣着華麗,顯然不是王府的下人,不過眉目卻與苻堅半點也不似,長得異常精緻秀麗,宛然如畫,幾乎有些像小女孩了。他笑着指了指苻堅,問:“不給殿下上茶嗎?”
那個小男孩這才發現了自己的疏失,有些難爲情地笑了笑,眼睛一轉卻又強辯:“王兄不喜歡喝茶!你不知道,王兄第一次喝的時候臉皺得跟什麼似的,說‘這不就是喝藥麼’,說真的,王兄喝藥的時候我也沒見他把臉皺成那樣,所以我想啊,這漢人的茶一定比最苦的藥還難喝!”
他一派天真爛漫,小嘴一張就竹筒倒豆子般把前前後後都說了。苻堅卻大爲尷尬:與王猛分享南方異物的好心,被這寶貝弟弟說成了自己不愛喝纔給人喝的惡意!他不好說什麼,只得虎着臉呵斥一聲:“苻融,你胡說八道什麼?!”
苻融卻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捅了什麼漏子,還一派天真爛漫地對苻堅說:“我纔沒胡說!王兄啊,雖然您很喜歡漢人的東西,可是有一兩樣東西實在不合您的口味,也是人之常情呀,您就不要否認啦!”
苻堅看着他自以爲了解的樣子真是惱也不是,笑也不是,半天才說:“你跑這兒來做什麼?!”
苻融是苻堅幼弟,也是苻堅生母苟太妃的小兒子。在幾個兒子中間,苟太妃最看重的是長子苻堅。在誕下他的那一刻,她便知道,她誕下的這個男嬰,日後將繼承她丈夫的一切,在丈夫死後成爲她和其他孩子的倚靠。而這個孩子,也果然從小顯示出與他未來身份相匹配的聰慧與氣度,她在欣慰之餘,心中也多了對未來東海王的“敬意”,不能把他當作尋常小孩子,摟進懷裡來疼愛。這對母子,在母慈子孝的畫面下,常常會有幾分“相敬如賓”的尷尬。在苟太妃的眼裡,苻堅不單是她的兒子,更多的,是東海王,是權力,是她倚賴卻也忌憚的力量。而苻融就不一樣了,苻融只是她的兒子,需要她保護的弱小的小兒子,恰巧苻融長得也秀麗,性情也溫柔,整天與母親暱在一處,講個笑話,逗逗趣兒,把苟太妃的心都給融化了。苟太妃尊重她的大兒子,卻把無限寵愛留給了小兒子。
有苟太妃庇護、撐腰的苻融,並不怎麼懼怕苻堅這位王兄,聽見苻堅問話,只是笑嘻嘻地回:“王兄別趕我走呀,我聽說大名鼎鼎的王景略來拜訪王兄,好不容易纔求得母親準我過來的。”說着歪過腦袋看王猛,一臉好奇地問:“你就是好幾年前求見過桓溫的那個王猛嗎?”
他話音未落,原本跪坐着的苻堅便直起身子,皺着眉頭喝斥:“苻融!你怎麼好直呼景略先生的名諱?”王猛卻對苻堅笑着擺了擺手,說:“無妨,無妨。”又回頭看着苻融,含笑回道:“正是。”
苻融卻對王猛的“求情”半點也不領情,小嘴一張,咄咄逼人地問:“那時大秦危在旦夕,桓溫陳兵在長安城外,與我和王兄的父王隔着灞水相望,桓溫對進兵與否尚且猶豫不決,您卻勸他渡過灞水,直取長安——您這麼恨我們,希望我們死嗎?若是當時桓溫真的聽了您的話,而我們的父王又不幸敗了,您跟着桓溫進了長安,會勸桓溫把王兄、我還有其他苻氏親貴全都殺了嗎?”
這番連珠炮式的問話問完,苻融的小臉激動得通紅,小胸脯也一翕一張的。王猛倒是半點也沒有惱羞成怒,好整以暇地坐着聽完,斜看了上首坐着的苻堅一眼,見他也一臉興味地瞧着,方纔一笑對苻融答道:“若是當時桓溫聽了我的話,進了長安,我倒不會勸他把苻氏親貴全都殺了,不過……”他話鋒一轉,望向苻堅,悠然道:“像您王兄這樣的,卻是非殺不可。”
苻堅“噗哧”一笑,擡手朝王猛拱了拱,道:“多謝景略先生擡愛,在下委實愧不敢當。”
王猛也笑:“殿下客氣了。王猛只是實話實說。”
一旁的苻融氣得肺都要炸了。他不明白,爲什麼王兄聽到這樣的話還不治王猛的罪,迷惑地看了看一臉笑吟吟的二人,氣急敗壞地問王猛:“您想殺我王兄,現在卻又來投靠他,您這不是有奶就是孃的小人行徑嗎!”
“你錯了,苻融。”苻堅雙手撐着書案站了起來,黑色綢緞縫製的王服如水一般流瀉舒展開來,他收起寬大的袍袖,朝開口欲言的王猛擺了一擺手,自顧自說了下去,“若景略先生是重利輕義的小人,當初已經隨桓溫回江東了。以景略先生的大才,何愁不能在江東成就一番事業?他又何必以布衣之身,留在異族人治下的時局不穩的長安?”
“你不懂景略先生這種人,”他搖了搖頭,將目光從王猛的臉上移開,投向遠處,“個人的禍福榮辱,不是這種人在意的東西。他們的胸懷裡,有更高遠的東西。比個人的禍福榮辱要高,比一家一姓的宗廟社稷要高,比漢氐之別還要高……”
他彷彿被自己言語裡的這樣東西迷住了,一時間不再說話,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驀然驚醒般回頭望向苻融,臉上露出遠超過他年齡的神氣,像是一個成熟智慧的中年人看着一個愚頑無知的頑童般無奈地笑着,道:“你不懂。”
苻融一臉的不服氣,卻不知如何反駁也不敢反駁,只好低下頭去,不再說話。一旁沉默了半天的王猛突然開口,聲音裡有壓抑不了的激動:“殿下,您懂嗎?”
苻堅擡眼迎向他熱切的目光,堅定地說:“我懂。因爲,我和您是一樣的人。”說罷,他突然轉身朝一扇窗戶走去。窗邊垂手站着的侍者見苻堅過來,趕忙捲起細竹編的簾子,窗外的陽光和蟲鳴鳥叫聲隨之傾瀉進來。苻堅伸手指向窗外,似乎有些牛頭不對馬嘴地說:“景略,你看,這個世間多麼美麗——”
“日月輪轉,四時更替,萬物生長,一切都是這麼井然有序,這麼和諧,這麼美麗——”他讚歎地望着窗外一派明媚的夏日風光,“天道沉默不言,可是,所有一切都能在它庇護下找到自己的位置,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就是貼着地面生長的一朵草花,也可以在輕風吹拂下顫顫微微地綻放——上天讓我們生活在這麼美麗的世間,難道不是爲了告訴我們,這纔是人世間該當有的樣子,這纔是英雄豪傑、仁人志士該當成就的事業?”
說到這裡,他轉過頭來看王猛。明亮的陽光在他臉龐邊上描出一道金光,王猛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然而卻可以感受他目光中的熱切。
王猛的心中此時也異常激動——苻堅方纔所說的,字字句句是他少年時候的所思所想。那時候的他,曾經熱切地盼望找到一位以天下蒼生爲念的聖明君王,輔佐他一統天下,讓人世間恢復應有的秩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到最後,天不分南北,地不分東西,所有人都能安居樂業、各展所長。這該有多美!這個夢想是如此的崇高與光輝,以至於若出自一介布衣之口會顯得狂妄與荒誕,他從不敢宣之於口,時日久了,連自己都以爲忘了。然而,苻堅方纔的一番話,又讓那個少年時代的夢想活過來了,那麼鮮明,那麼生動,並未因爲歲月的流逝而沾染任何塵跡。他這才知道,自己從不曾忘記。他極力剋制着內心的激動,顫着聲音問:“殿下可知道,您在說的是多少人夢想過卻從不曾有人實現過的禮樂盛世?”
苻堅沉默了一會兒,很坦率地承認:“我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但是——”他話鋒一轉,道:“我知道自己該去做。那麼多仁人志士曾經夢想過,可是他們沒有實現這個夢想需要的無上權力。比如孔聖人,比如您。您身懷大才且胸有大志,然而不幸出身微賤,您不能改變這世間,只能順應這世間,若是不願意,只能像您從前做的那樣,躲在世間紛爭之外,等待也許會來也許不會來的機會。”
“您做得對,倘若我是您,我也會像您一樣做。”苻堅轉頭重新望向窗外,“可是我不是您,我有幸比您和其他同道中人都更接近權力。”
說到這裡。他沉默了一會兒。他的眼前似乎浮現出一張張面目各異的臉,他們或者慷慨激昂,或者寬厚溫藹,唯一相同的,是最後都轉爲極致的忍耐。
他捏緊了藏在袖中的拳頭,轉身疾步走向王猛,一邊走,一邊熱切地說:“這是多麼難得的機遇!我有這樣的志向,而且這麼接近實現這番志向需要的權力。您不覺得這是天降大任於斯人嗎?所以,我一定要去試!而您,”此時他已駐足王猛身前,熱切地注視着王猛的雙目,好半晌才張開雙臂,接下去說道:“應當依附於我——我們會一起成就這番事業!”
王猛注視着苻堅的眼睛,想從裡面看到什麼疑竇,看看苻堅是不是在逢場作戲,是不是在戲耍於他。然而,他只能看到少年人對崇高的熱誠與渴望。除此以外,別無其他。他終於不再遲疑,全心全意地伏下身去,口中道:“殿下,我主。”
苻堅聞言開心地笑了起來,彎下腰去扶起王猛,心情愉快地開起了玩笑:“桓溫雖然名滿天下,不過,他器量狹窄,心心念唸的只是他自己在江東的權位,不以天下爲念,景略自然不會追隨他。不過,我可不一樣。景略,你終於等到了你一直在等的主人。”說完,他調皮地朝王猛眨眨眼,哈哈大笑起來。
對於東海王的這番表示,王猛只回了很簡單的兩個字:“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