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未婚妻”,四面突然就成了真空。
裡裡外外無數人,瞬間張大嘴,倒吸進冰冷的氣流。
極度寂靜裡,沈夢沉突然笑了笑。
“睿郡王真是不怕貽笑天下啊。”他笑容滿是憐憫,“你的未婚妻,你自己留不住,自願嫁給了我,連婚書都親手書寫,公示冀北,你不回去反省自身無用,還好意思跑來,當着冀北官員百姓的面,想要強搶?”
君珂揚眉,立即便要說話,背對她的沈夢沉衣袖輕輕一拂,她喉間一窒,啞穴已經被點。
君珂臉色漲紅,此刻眼光足可殺人,可惜沈夢沉背對着根本看不見,看見了,也一定若無其事。
納蘭述沒有動怒,冷然立在當地,還是下巴對着沈夢沉,神情輕蔑,“沈大人,你一個青陽郡守三品官,見了本王,爲何不跪?”
沈夢沉這回終於怔了怔,納蘭述一腳拖過門前石獅,大馬金刀坐下,對他招招手,冷笑道:“來,本王今天親自接見你。”
他這麼一着,雖然狂傲,但四周人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朝廷削爵旨意還沒下來,成王府喋血內亂並沒有對外公開,以納蘭述的爵位,要求沈夢沉見禮,無可厚非。
納蘭述今天不進成王府,在大門口捲了這麼多人圍觀,看似冒險,其實極其聰明,掐準了成王府目前的一切都要維持冠冕堂皇,掐準了沈夢沉還有下一步計劃,不打算撕破臉皮,乾脆堂堂正正,拿身份壓人。
沈夢沉只是那一怔,隨即就笑了。
“是。”他笑道,“今天是下官的好日子,如願抱得美人歸,下官完全是歡喜瘋了,連給郡王見禮都忘記了,真是該打。”
他輕飄飄說着該打,漫不經心上前,一躬到地。
“這一躬,”他笑道,“是見過睿郡王殿下,殿下萬福金安。”
納蘭述目光憎惡,不言不動,也不叫起。
沈夢沉自己站直,衆目睽睽下,居然又是一躬。
“剛纔一躬,是論爵位身份,這一躬,是我沈夢沉本人對郡王表示。”
他一邊躬下身,一邊反手一拉,君珂明明已經後退,他這一拉,就將君珂拉到了納蘭述面前,手指一搭已經搭在君珂肩上,輕輕向下一按。
“這一躬,”他笑,“是我夫妻,在此謝郡王殿下海量寬宏,將君珂賜於我。令她甘心下嫁,婚書證情。王爺成全之恩,夢沉感激不盡。”
他掌心一壓,君珂便覺得一股大力涌來,像瞬間砸下了一座山,壓得她下意識腰一彎。
她心中一驚,一擡頭,身邊是沈夢沉流轉詭譎笑意,面前是納蘭述隱隱疼痛目光。
這目光,是納蘭述今天到成王府門前來,第一次落在她身上,兩人目光這麼一觸,君珂只覺得納蘭述的眸子極黑,深如萬丈淵,深淵之底,烈火繚亂,看得人竟然一眩。
她沒見過他這樣的眼神,像烈火燒着了丹田,心中沒來由一慟,立時驚覺——不能彎!
這一躬,便是對納蘭述的傷害。
這一躬,便要坐實納蘭述“成全她和沈夢沉”之名。
這一躬,便將在冀北百姓面前,令納蘭述師出無名。
這一躬,已經飽受傷害的納蘭述將要再一次受到刺激,在沈夢沉這樣的強敵面前,方寸稍亂,便將一敗塗地。
她咬牙,吸氣,顧不得會泄露已經恢復的部分功力,腰背一挺,死死抗住了沈夢沉壓下來的內力。
兩股內力一交鋒,她臉色瞬間一白,但彎下一點的腰,慢慢直了起來。
沈夢沉臉上的微笑淡了淡,手又往下按了按。
君珂只覺得背上又壓下一座山,壓得她心頭一重喉頭一甜,然而她沉默保持微笑,手撐在膝上,仰着頭,抗住。
撐在膝上的手微微有點抖,巨大壓力下手背皮膚都繃緊如白布,綻出青筋。
四面沉默。
所有人都看出詭異,這一躬,竟然就這麼僵持住了,因爲“新娘子”不肯。
新娘子顫抖、昂頭、青筋畢現,額間微汗,卻斜睨着壓在肩上的那隻手,露出咬牙切齒的微笑。
萬衆凝固,人們微微張嘴,震驚於那沉默的堅執,無聲的驕傲,死不妥協的強硬。
納蘭述霍然擡頭,眼底怒色和痛色一閃。
隨即他擡手,淡淡一笑,“不敢當沈大人自說自話這一禮,沈大人難道就沒看見,你那‘新夫人’,似乎有些不願嗎?”
他手一擡,一股勁風無聲射出,將君珂身子往上一提。
君珂只覺得肩上壓力一鬆,瞬間吐出一口長氣,再慢上一刻,她就真堅持不住了,但她已經做好打算,就是骨頭碎裂趴到地上,也絕不會將這個躬,躬下去。
她一口氣還沒鬆完,忽覺壓在背上的力道,迅速地轉了個方向,從她經脈中滾滾流過,直奔向外。
隱約砰然一聲悶響,沈夢沉壓在君珂肩上的手往上一跳,納蘭述身子晃了晃,臉色一白,君珂霍然一低頭!
一低頭,將一口即將噴出的血死命咽回了肚裡。
就在剛纔一刻,天殺的沈夢沉用她的身體做戰場,迎上了納蘭述扶持她的那股內力,施展了偷襲!
更要命的是,沈夢沉利用同脈之體,自如使用她的內力,不僅自己內力直奔納蘭述而去,還順便擄走了她好容易積蓄起來的真氣,同時轉化爲一體,攻擊了納蘭述!
納蘭述那一擡,只是想助她站起,肯定不敢用全力,所以剛纔那一擊,就是她和沈夢沉聯手,偷襲了沒有準備的納蘭述!
她發覺後努力試圖後撤內力,於是也反激傷了自己。
君珂心中怒火熊熊,如果眼睛裡能射出火焰,沈夢沉早已骨化飛灰,然而此刻那人安好無損,悠然在她身側,被內力拍開的手又壓回了她的肩,笑意淺淺,從容如一,“王爺言重了,我這新娘是有些不願,但她是不願對你行禮,夢沉也不知道是爲什麼,內子要這麼厭棄王爺,想必和王爺素日爲人有些關係?不過沒什麼,”他含笑凝注君珂,當真深情脈脈,“便再有天大厭棄,我相信內子也能轉過彎來,這點面子,還是該給王爺的。”
他手掌一按,納蘭述冷哼一聲,衣袖再次一拂,“沈大人可聽過,強扭的瓜不甜?”
兩人真氣再次隔着君珂凌空交擊,一壓一扶,兩股真力以君珂身體爲戰場轟然碰撞,君珂眼前一黑,只覺得似有鐵板在心前猛拍,震得五臟六腑都似碎裂,體內好容易穩定的內息瘋狂竄動,一**巨浪般撞擊得她呼吸發緊意識崩散,難受得恨不得立即死去。
她臉色瞬間由白轉青,脣邊隱隱迸出鮮血。
心中忍不住絕望呼喊——不想今日命喪此地!
納蘭述沈夢沉,已經拼上了內力,任何人在這時候退讓就是死,而她君珂,不管誰贏,都八成是她最先死。
對面被逼入內功相拼境地的納蘭述,忽然轉眼對她看來,君珂心中一震,迅速舔掉自己脣邊血跡,支撐着露出微笑——她不能讓納蘭述爲她分神,高手拼內力,心神一分,必死無疑。
然而她臉色青紫,眼中神光將散,瞎子也看出她正面臨死亡危機,這一笑只更令人覺得悽慘悲涼,四面已經響起唏噓之聲。
納蘭述眼底深淵,因了她這面臨死境也不想拖累他的一笑,剎那涌起巨浪千層!
一直眼角餘光盯着君珂的沈夢沉,眼神也突然跳了跳。
納蘭述眼中慟色一閃,隨即毫不猶豫,收手!
君珂眼前一黑,若不是啞穴被封,就要高呼,“不要!”
她沉浸在驚恐絕望的情緒中,沒注意到自己肩上沈夢沉的手,也微微一縮,有離開的趨勢,只比納蘭述慢一秒。
不過看見納蘭述終於先收手,沈夢沉眼底笑意一閃,又放了回去。
……
此刻極度絕望,爲君珂穿越來從未感受,本就重傷未愈,眼看前功盡棄,自燕京之變以來的壓力和折磨,終於將此刻的君珂壓倒,她悶哼一聲,霍然閉眼!
她不要總被沈夢沉鉗制,令納蘭述處處被動!
她不要看見納蘭述橫屍自己面前。
她要調動殘餘的真氣,最後和沈夢沉拼命!
意識狂潮卷涌,殘餘的內氣奔騰,一懷昏眩裡她正要拼命,忽然聽見有人在耳邊說話。
“煉氣化炁歸鼎爐,神照意引匯百會……”
這聲音聽來熟悉,動聽至華麗,令人一聽便永不能忘。
君珂此時已經來不及辨明對方到底是誰,聲音一到,她心中一動,體內真氣自然而然順着對方指引,沿督脈上升到夾脊關,再升到頭頂百會穴,一週天之後,內腑丹田,突起大光明。
明明不能內視,但是意識就是感覺到此刻丹田華光四溢,似有乳白色明珠般的物質緩緩升起,隨即潛藏在內腑很久的一股莫名真氣被引動,起初還如涓涓細流,瞬間便匯聚如天河,明光燦爛,剎那洪流!
轟!
闖金鼎、過竅關,越十二重樓!
君珂眼底爆出喜色,正要出手,那聲音急喝:“不可!”
君珂一驚,那聲音已經道:“收回內力。現在不是使用的時辰,沈夢沉已經在查探你的內力,他是你的同脈之主,被他發覺,你會被牽制。”
君珂咬咬牙,將那股悠悠升起的大光明之力又收回原處,這個人的話,她還是要聽的。
因爲這是梵因。
閉關很久,連燕京之亂都沒有出面的梵因,此刻竟然在冀北。
君珂閉上眼睛,默默感覺自己剛剛被引動的奇異真氣,這股真氣,連她自己都一直不知道它的存在,此刻終於被開啓,只覺得博大渾厚,明光普照,並有極大的自療功效。
這真氣……來自梵因?
君珂突然想起燕京梵因閉關的小院,想起自己當初倉皇逃奔的那一夜……
她的臉微微一紅。
此時心中一安,霍然想起納蘭述,納蘭!納蘭怎樣了?
她惶然睜眼,有點忐忑不安地向對面看去,生怕看見一具橫陳的屍首。
地上有血。
她心中一跳。
眼角觸及一方染霜黑袍,她視線緩緩上擡,看見納蘭述精緻下頜,緊抿脣角,微白臉色,緊閉的眼睛……
她舒出一口長氣。
他還活着。
君珂心中感激,眼睫微溼,但同時心中也涌起疑惑——沈夢沉居然沒有利用剛纔納蘭述收手的絕好時機,一舉殺了他?
“剛纔你試圖以命反撲,沈夢沉的精力,轉到了你身上。”梵因的聲音淡淡在她耳邊解釋,“因爲你,他也錯過了一個好機會。”
君珂心中冷哼一聲,面無表情,她開不了口,無法詢問梵因的打算,又不敢東張西望找梵因位置,怕引起沈夢沉疑惑,心中暗暗焦灼。
梵因卻像是能猜到她的想法,緩緩道:“靜觀其變。”
這句話剛落,遠處就突然起了一陣騷動,有人驚喜大呼,“梵因大師法駕降臨冀北啦!”
“梵因大師!”
“聖僧!”
在成王府前圍觀的百姓官員,注意力頓時被那呼喊聲吸引過去,很多人開始向外擠,君珂心中一急——和尚在搞什麼!這些無干人等在,沈夢沉纔沒辦法公開對納蘭述下殺手,一旦人都被他吸引跑了,她和納蘭述怎麼敵得過整個成王府?
人羣剛剛如潮水般向外流,轉眼那潮又縮了回來,呼喊的聲音越來越近,聽起來,梵因竟然是往成王府的方向來了。
沈夢沉臉色微微一變——梵因居然來了!
別人他可不在乎,哪怕帶來大軍,也不過兵來將擋,但梵因可以說是唯一例外,這是整個大燕的宗教信仰,精神領袖。代表的是另一個領域的神權至尊,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是百姓最爲捍衛的對象,弒君,百姓也許未必在乎,但是動梵因,誰都得掂量下,會不會被憤怒的百姓撕碎。
“立即使用第二套計劃!”沈夢沉一個眼色,紅門教徒和黑螭軍流水般奔出來,準備不顧一切先驅散人羣,將納蘭述關死在成王府門內。
還在閉目療傷的納蘭述霍然睜眼站起,擡腳一踢,座下石獅子倒飛而出,轟然撞上成王府厚重寬闊的大門門軸上,吱嘎一聲裂響,門軸被撞斷,兩扇大門傾倒。
“納蘭述!你竟然敢毀壞冀北王府正門!”蘇希怒喝。
納蘭述若無其事拍拍手,看也不看他一眼,“我踢我家大門,於你何干?”
沈夢沉一拂袖,決然道:“射!”
事已至此,無需顧忌,大不了將這目擊者,全部殺了!
一聲令下,萬箭齊發。
納蘭述一個倒飛,身形一閃,已經躲到了剛好倒下的半扇大門後,腳一撐,那門立住,像一個巨大的盾牌,正擋在他身前。
慘呼連聲,一些站在門外看熱鬧的百姓被射死,血流滿地。
“火弩!”沈夢沉斷喝。
粗如兒臂的火弩箭,啪一下在半空炸開,星火飛濺,將那些躲避不及的文官衣服紛紛燒起,狠狠釘在半扇大門之上,瞬間就是一個大洞!
再厚的門板,也經不起這麼幾箭,沈夢沉冷笑,“納蘭述,你有本事一輩子躲在門後,不過我有個好法子教你,你身後不是有很多百姓麼?快拿來當擋箭牌,這麼多人,一人擋一次,夠你活很久了。”
這聲一出,在門口圍觀的百姓頓時作鳥獸散,火弩箭縱橫飛射,星花連射,被納蘭述閃躲之後,便穿越王府正門,在百姓頭上接連炸開,四散火花裡,慘呼不絕,而納蘭述遮身的門板,也已經千瘡百孔,眼看就要被攻破。
沈夢沉嘴角露出冰冷笑意。
“啪。”
一道弩箭被納蘭述擊飛,撞在牆上反彈回來,正衝着一個少年的背心,那少年躲避不及,神色驚恐,閉目等死。
“呼。”
驀然一道白影飛閃,將那少年攔腰一捲,正避開那弩箭,隨即白影一彈,仿若一個人的手臂,將那少年輕輕放在安全地域。
放下那少年後,那白影依舊沒有停,半空一旋,將飛射來的弩箭一把抄起,束成一束,筆直一射,射入前方無人空處。
“聖僧!”成王府門前廣場上,山呼如潮。
那截白影此時悠悠墜地,不過是一截近乎透明的白色絲絹,透過疏朗的經緯,可以看見綽約的人影。
那人影剛纔還在遠處,一轉眼已經立在了成王府門前,雪色衣襟微微飛起,從容溫雅,合十微笑。
那是天地間一抹清光,濁世裡一道輕雲,他存在,塵埃退避,無限歡喜。
便縱煙火升騰,血戰屍首,此時所有人還是忍不住屏息,看那人立於風中。這樣一個人,即使處於萬千人羣,也令人覺得他遺世獨立;即使清晰立於視野,也令人覺得炫目失措,像看見包裹在光暈中的神祗。
有人忍不住看看奢豔高貴的沈夢沉,看看沉凝清越的納蘭述,看看潔淨溫華的梵因,眼神越發迷茫。
因爲梵因的到來,人越來越多,此刻沈夢沉再想下死手,已經不能。
“梵因大師,所爲何來?”蘇希在沈夢沉示意下,含笑當先開口。
“無意雲遊此地,發覺城南有冤魂呼號,喚我超度。”梵因笑容似有歉意,“匆匆趕來,不想卻是冀北王府。”
“天下何處無冤魂?”蘇希聽着沈夢沉傳音,冷笑一聲,“大師如果連隨便幾個冤魂都要自燕京遠奔而來超度,那也實在太忙碌了些。”
“相逢便是有緣。”梵因注目於他,微微一笑,“施主,最近有無覺得夢寐不安?並時常肩部沉重,若有重物相壓?”
“你怎麼……”蘇希一句話沒說完便被沈夢沉眼神阻止,但一霎間臉上的神情,已經證明了梵因的話。
“一人之身,如何擔兩人之魂?惡業懸頂,終將自毀。阿彌陀佛。”梵因淡淡一句,驚得蘇希渾身一炸,踉蹌後退,臉色大變。
“大師便是神人,也救不得這天下所有有孽蒼生。”沈夢沉立即接過話頭,笑容可掬邀請梵因,“自上次京中武舉,好久不見大師,今日既然冀北相逢,何不進府敘話,王爺和在下,仰慕大師久矣,還請大師不吝賜教。”
“謝王爺和沈相邀請,我還有要事,不敢多留。”梵因一句回答,令沈夢沉眼底閃過喜色。
同在京中多年,他也算了解梵因,這位雖然不從佛門規矩,其實卻是最虔誠的佛門釋子,修的入世禪,爲的出世身,只要不在他面前大肆屠殺百姓,以他的性子,未必會管納蘭述死活,這人一向認爲天命有歸,順其自然,是不會動用自己的力量,試圖改變什麼的。
今日,不過巧合罷了。
“既如此,恭送聖僧。”沈夢沉微微躬身。
梵因一笑,看也不看納蘭述君珂,轉身便走。
沈夢沉綻出笑意。
梵因走出一步,突然停住,喃喃道:“咦,此間有生魂不滅,還有沖天冤氣?”
沈夢沉笑意僵住。
“聖僧。”立即有好事百姓道,“此地正是有紛爭,剛纔睿郡王和沈大人爭未婚妻,兩人各執一詞,至今還沒有說法,也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您老聖斷,不如理一次這說不明的官司。”
“紅塵家務,和尚如何能管。”梵因閉目微笑。
“這不算家務吧。”立即有人道,“如果睿郡王強搶人妻,或者沈相奪人所愛,今日過後,只怕便要有人命官司。何況爲這事,剛纔已經有百姓莫名冤死,如今成王殿下一是郡王兄長,二是沈大人好友,自然是要避嫌的,那麼縱觀整個冀北,現在除了您,這死結,還有誰能解,誰配解呢?”
“是啊,想必兩位貴人,也一定樂意您來處理的!”
“聖僧便施展大智慧大神通,也好免一場無妄之災。”
百姓紛紛附和,梵因微笑不語。
沈夢沉眼神陰鷙,心中暗怒。
這隱在人羣裡的“百姓”,口齒這麼流利,言辭這麼鋒利,哪裡會是一般人!
此刻他也知道事情不對,梵因哪裡是不管?明明是管定了,還擠兌得他不能反對。
“此間事若不了結,必將血流成河。”梵因還是那種令沈夢沉看了痛恨的淡然歉意微笑,“生命作養,絕非易事,不容踐踏。既如此,和尚今日便多事一回,爲睿郡王和沈大人解了這官司——郡王,您可願意?”
納蘭述放下門板,神色漠然,“一切憑大師吩咐。”
君珂皺起眉,覺得他的神情語氣好像都有點異常,眼神裡一直跳躍的陰火,好像忽然又不見了。
梵因看向沈夢沉。
“大師發話,夢沉豈敢不從。”沈夢沉又恢復了自如微笑,“只是夢沉有一事不解。”
“請講。”
“無論君珂是誰的未婚妻,這都是她閨閣內事。”沈夢沉笑得陰冷,“大師便有通天智慧,也不能判定君珂該是誰的未婚妻吧?難道大師曾施展徹地神通,潛入君珂閨房,聽了她女兒心事?”
這話明顯就是攻擊了,四周百姓怒不可遏,當即紛紛斥罵,梵因神情不變,垂下眼睫,“沈大人說笑了,言爲心聲,君姑娘心意,自然該問她自己。”
“眼見都未必是實,耳聽也八成有虛!”沈夢沉冷笑,“君珂連婚書都親筆書寫,對我情意,怎能有假?她已經將嫁給我,已經是我的人,我爲什麼還要讓她在衆目睽睽之下重新選擇?再說,就算我退一步,如若有人故意偏袒呢?
如若有人被挾制呢?如若有人施展攝魂之術呢?”
君珂怒極反笑——尼瑪!天底下會幹這樣的事兒的只有你自個!
“我佛門有一神通,相信諸位都聽說過。”梵因低眉,手一招,一隻頭頂有冠的雪白小鳥振翅飛來,銜一朵金色奇花,落於他掌心。
金色花瓣,在雪白修長的掌心綻放,空中有幽幽奇特香氣散開,那香氣,聞見的人,都有瞬間恍惚。
“這是摩柯婆羅花,忘卻之花。”梵因的笑容便如這金色花瓣,籠罩在迷離的光華里,“迷失於塵世的旅人,遇見摩柯之花,一次忘卻人間恩怨喜樂,三次纔將舊夢拾起,如果兩位識得此花,便知道和尚做不得假。”
“那又如何?”沈夢沉輕蔑一笑,“大師想讓君珂聞花?”
“初見摩柯婆羅,一切恩怨愛恨,都將短暫消散,只留本心。”梵因淡淡道,“任何言語都或許矯飾,任何指證都有人質疑,那麼,我們可以不必問任何人,只問君姑娘的本心。”
“本心?”
“兩位都稱與君姑娘情深意重,都稱得她傾心相許,孰是孰非,不如問問君姑娘。”梵因手一招,金色花朵緩緩飛向君珂鼻下,“我可以保證,摩柯花一現,愛恨恩怨俱無,君姑娘對兩位的感情,將回歸原點,此時若有誰能喚醒她跟隨,誰就是她內心深處,真正心事所向。”
納蘭述默然昂着頭,沈夢沉眼神一閃。
摩柯花他也聽過,從形狀香氣來看,梵因不至於作假,如此一來,情形反而對他有利。
沈夢沉有自知之明,如果君珂意識清醒,心懷對他的憎惡,必然不會響應他,他也萬萬不會同意在君珂意識清醒時,詢問她的任何意見。
但摩柯花令君珂喪失愛恨,那他就勝券在握。
他紅門教,攝魂蠱惑之術,纔是天下獨步!
今天的事,因爲納蘭述的出其不意和梵因的攪局,已經無法按照原先的計劃繼續,衆目睽睽束手束腳,一不小心還可能壞了他之後的計劃,唯一能夠扳回的機會,倒就是這個所謂的賭局。
“好。”沈夢沉淡淡一笑,“只是今日之事,其實在下已經受了侮辱,我公佈天下的入門之妻,卻要遭受搶奪,還要被迫用這種方式,在萬人面前重新選擇,所以,如果最終小珂選擇了我,破門搶妻仗勢欺人的睿郡王,是不是該給我個交代?”
“我若輸,將命留給你。”納蘭述冷冷道,“你想了很久了,只要你拿得去。”
“郡王言重。”沈夢沉一笑媚然,“您和王爺是親兄弟,我豈敢對郡王有任何不利?郡王若輸了,今生不得再糾纏我妻,並且和王爺化干戈爲玉帛,帶同你的堯羽衛好生留在王府,從此兄弟同心,好好輔佐你的兄長,如何?”
“是啊小弟,爲兄也很期盼從此你我解開誤會,咱們兄弟,好好守護冀北,你若想要這冀北王位,哥哥立即讓位給你。”蘇希急忙附和。
納蘭述看都不看他一眼,也不答覆沈夢沉的賭注,只盯着沈夢沉,“你若輸了,又如何?”
“我若輸了,立即將君珂拱手奉上,任憑郡王去留,並且我本人,立即離開冀北。”沈夢沉自信一笑。
“君珂不是你的東西,不需要你送來送去。”納蘭述漠然道,“我只要她自由。”
君珂心中一震,眼底微溼。
梵因垂下眼,低宣佛號。
沈夢沉臉色微微一沉,隨即笑起來,“那麼,請吧。”
“君姑娘。”梵因微笑,“請。”
君珂擡起眼,看向梵因,大燕神僧眼眸明光洞徹,輝光燦爛將她籠罩,她在那樣的眼神裡,心情漸漸平靜而溫軟。
金色摩柯花在眼前綻放,香氣牽縈過去未來。
她低頭,深深一吸。
眼前似有白霧騰起,氤氳如夢幻。
人生至此,無數往事,滔滔瞬間如長河,奔騰到天盡處海那頭,化爲碎濤無數,掠入雲煙。
千古時光,剎那過。
迴歸亙古寧靜和永恆。
在一片空靈裡,她聽見有個聲音,高而遠地響在天空。
“一柱香,請兩位喚醒她,方法自便。”
“沈大人,你先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