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笙走後很久, 裴青暘依舊坐在原地,任憑黑夜一點點吞噬掉最後的光線,早春的寒氣在周身肆虐, 連昂貴的西裝沾了灰塵也毫不在意, 他滿腦子都是楚笙剛纔看着他, 一字一句地告訴他“我那個時候, 確實是, 非常非常愛你。”
他必須承認,三十餘年來,自己從未這樣心疼過。
裴青暘沒有喜歡過人, 更遑論愛。
倒是有不少人和他提起過這個字眼,或是在牀上, 抑或是他支付利益的時候, 一向不是認真的場合, 依裴先生的習性,他當然一次也未當過真。
文遠和他說楚笙曾多麼愛他的時候, 他甚至是震撼的。
愛這種事情,有的時候,從當事人口中說出,遠遠沒有經人轉述更加真實。
而現在剛剛他從楚笙那裡得到確認,楚笙走的時候, 卻沒有追上去。
他第一次不敢碰楚笙了。
楚笙從十九歲起就在他身邊, 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留下過他的痕跡, 他十年的青春歲月都被他強硬霸佔, 裴青暘從未想過, 自己會有不敢碰他的時候。
他可以買下當年那個狼狽落魄無所倚仗的楚笙,可以安撫發脾氣鬧情緒的楚笙, 可以應對十年來真真假假和他試探周旋的楚笙,卻不知道怎麼對待這個毫不設防,把一顆真心捧到他面前的楚笙。
尤其那顆真心,曾被他摔得粉碎。
他說過只要楚笙回來,自己可以給他一切想要的東西,現在看來多麼輕佻可笑,楚笙真正想要的東西,他怕是從來都給不起。
回到裴園的時候是凌晨,天色從暗轉亮,管家按照慣例早早起來打理上下事務,正撞見裴青暘從外面進來。
管家察覺到他一身的寒氣,臉色發白,雖不知道這是在哪裡受的寒,只忙着去給他準備薑茶,卻被裴青暘叫住。
裴青暘的聲音晦澀黯啞“歐叔,”
管家嚇了一跳,心道先生最近確實是越來越不正常,然而怎麼就突然不正常成這樣了?‘歐叔’這個稱謂,自從裴青暘成年之後就再也沒有叫過,今天莫不是給凍傻了不成?
他不免心驚膽戰,但還是照常垂首道:“先生怎麼了?”
裴青暘的中指和食指併攏,狠狠按着眉心“我是不是不該讓小笙回來?”
合着是在前任情人那裡吃苦頭了。
可憐見兒的,苦得腦筋都不正常了。
管家由衷感慨,果然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一物自有一物來降,這話還是他父親在世的時候同他說的,現在看來,的確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他誠懇回答裴青暘的問題:“先生,其實小楚對您的心意,這麼多年我是看在眼裡的,小楚離開這裡,想來應該是心如死灰,哀莫大於心死,如果他實在不願意回來,先生也就不要強求了,您不妨轉移一下興致,或許就不會總記掛着小楚了。”
裴青暘越聽這話越難受,總覺得管家似乎在罵自己,而且下一句就要勸自己節哀了,他索性上樓休息,不聽這些了。
合上眼睛似睡非睡兩個小時,裴青暘覺得頭有些昏沉,在寒風裡坐了幾個小時,果然有些感冒。
裴青暘飲食鍛鍊一向嚴格,一年到頭也很少生病,感冒這種事情已經很久沒有關顧過他。
他忽然想起大概五年前,自己出了意外車禍傷了腿,楚笙當時在外地拍戲,得知消息之後立刻趕了回來,他醒過來的時候,楚笙正在牀前削蘋果,見他醒了又驚又喜,蘋果和刀都扔到一邊,只知道手忙腳亂地按鈴叫醫生。
等各項檢查都做過了,他身邊只剩下楚笙一人,楚笙又重新拿了一個蘋果在手裡削,之前那個已經不新鮮了。
似乎是怕他無聊,楚笙一邊繼續手裡的動作一邊絮絮叨叨地說着話“你開車怎麼那麼不小心,這次都快把我嚇死啦!幸好我戲份少,不跟組也沒什麼事,還能回來照顧你,不然我在劇組肯定睡覺都睡不着……”
楚笙話說到這裡忽然頓住,他把削好皮的蘋果又切成小塊放到盤子裡,拿小叉子叉了一塊餵給他,眼巴巴地看着:“好吃麼?”
他點頭,楚笙就笑了,他笑起來特別好看,眼睛彎着,眼眸亮亮的,彷彿什麼風雨不堪都沒有經歷過。
楚笙又給自己叉了一塊嚐了,之後笑着點頭“甜的!”
接着低下頭去剝橙子,嘴裡依舊不停“你看我對你多好呀!肯這麼照顧你。”他又餵了裴青暘一瓣橙子“你感動不感動?”
裴青暘靜靜看着他,忽然道:“我怎麼覺得,我躺在牀上動不了,你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楚笙立刻收斂神色,摸摸自己的臉“有麼,沒有啊!你想多了!你可是我的金主,你動不了,我還要擔心自己飯碗不保,有什麼好開心的!”
裴青暘本也是隨口一說,聽他這麼認真地辯解,覺得好笑,並沒有多說什麼。
那次他在醫院住了兩個多月,是難得的他和楚笙單獨相處,耳鬢廝磨的時間。
出院那天,楚笙送給他一副烏木手串,據說是保平安的,他戴了一段時間就沒有再戴。
只是不知放在了哪裡。
當時的無知無覺,現在的後知後覺,他到底弄丟了多少珍貴的東西。
那天去找楚笙的時候,他的小朋友崩潰地衝他喊“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
如今裴青暘終於弄懂了自己這段時間來在幹什麼,也徹底明白了自己想要他怎麼樣。
他想要楚笙留在他身邊,他想要楚笙愛他,然後他發現,原來楚笙一直都在愛着他。
裴青暘想,等一會兒,自己一定要把那串烏木手串找到,以後都不會再摘下來。
裴青暘直到下午才覺得好些了,管家提醒之前裴母給打來電話,要他週末時回家吃飯。
他母親大概是覺得他們父子關係太過僵持,想要創造機會緩和一下。
裴青暘於是起牀穿戴整齊,出門之前,他來到書房,從櫃子上一個落灰的匣子裡找到了那個烏木手串,戴在了手上。
到了裴宅,他父親裴勳正在客廳看報紙,母親似乎在樓上還沒下來。
裴青暘道了一聲“我回來了。”便把大衣交給了一旁的女傭,自己坐在了另一個沙發上,裴勳只從鼻子裡‘嗯’了一聲,再無別的表示。
吃飯的時候,裴母親自給他舀了一碗湯,笑着遞給他,她當然上了年紀了,但是一直養尊處優,何況年輕時曾顛倒衆生,所以即便現在,笑起來的模樣依舊是好看的。
“來,嚐嚐這個,你從小就很愛喝。”
裴青暘接過來,道:“謝謝。”
這時一直沉默的裴勳突然開了口“這次叫你回來,是商量你和孫家的婚事,你之前做的那些事我都可以當做沒有發生過,孫家小姐也很大度地不計較,依我的意思,希望你們能儘快完婚。”
裴母笑道:“是啊,之前的事都過去了,抓緊時間辦喜事纔是最重要的。”
裴青暘喝了一口湯“我說過我不結婚。”
裴勳把碗重重撂到桌子上“你之前爲了一個男人鬧着不肯結婚就算了,現在你的小男寵已經離開了,你還想要怎麼樣?”
裴青暘覺得沒意思,便放下碗筷,直視着他的父親“我不結婚,和其它人沒有關係,而且沒有商量的餘地。”
“至於楚笙,”他道:“他走了,我會去把他追回來,這就不是你們要操心的事情了。”
“你混賬!”裴勳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一個爲了上位爬牀的男人也值得你自甘下賤!我裴家怎麼養出你這麼個沒出息的兒子!今天我把話放在這裡,你若是繼續和家裡作對,我的財產,一分一毫都不會留給你!”
裴青暘嗤笑一聲“你以爲我需要你的錢?”
“你!”裴勳指着他的手不斷顫抖,他咬牙切齒地衝裴母道:“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
裴母秀眉緊蹙“你在說什麼!他也是你的兒子!何況他這麼大了,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好!好!你們母子合起夥來氣我!”
裴勳憤然離席,從傭人手裡接過大衣離開了家門。
一席飯吃成這幅場面,裴青暘和裴母也用不下去,叫傭人過來撤了。
裴母站在客廳的窗前抽菸,裴青暘走了過去。
他語氣和表情一樣冷淡毫無波動:“你覺得他離開家去哪裡了?郊外那棟別墅?還是市中心那套公寓?”
裴母笑了一下,吸了一口煙,然後緩緩吐出“大概是郊外別墅吧,最近正打得火熱。”
“你爲什麼從不干涉他?”
裴青暘從不過問父母間的事,他曾經一度以爲這樣的關係是正常的,畢竟自他有記憶起,他的父母向來如此,這時卻忽然想要詢問。
他母親稍稍側過身來,語氣訝然“我干涉他做什麼?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
“是,”裴青暘點頭“他也從不過問你和賀叔。”
“說到底,你和爸是一樣的人。”
裴青暘轉身正要離開,卻被裴母叫住“你做什麼去?”
她轉過身來“難道你真的要爲一個男人和家裡翻臉?你瘋了?那個小玩意兒有什麼好的?值得你做到這樣的地步?”
裴青暘淡淡搖頭“並非是我爲他做的太多,而是我爲他做他的太少了。”
“我從前一直對你們的生活方式習以爲常,並以爲這是對的,現在我不這麼想了。”
裴青暘走後,裴母依舊站在原地不動,淡淡的藍色煙霧升起,一直到香菸燒到末尾,她才淺淺喜樂一下,橘紅色的火點在黑暗中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
“我和他纔不是一樣的人。”
然而這句話,卻沒人聽她說,想來她也不是說給別人聽的。
回去的車上,裴青暘轉動着手上的串珠,他突然很想念楚笙。
他從未這樣想要看到他。
裴青暘吩咐司機掉頭,給出了楚笙公寓的地址。
半個小時後,車子緩緩停在楚笙的公寓樓下。
裴青暘搖下車窗,可以看見那個窗口亮着淡淡的暖黃色燈光,那裡面裝修得很擁擠,但卻意外地讓人溫暖安心。
他想見的那個人此刻就在裡面,或許在認真地背誦臺詞,爲新戲做準備,也或許在吃零食,畢竟現在不會有人管着他。
裴青暘就那麼靜靜地看着,並不說話,直到窗口的燈光熄滅,才讓司機把車子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