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碗湯(五)
大皇子是個非常懂事的孩子,難以想象他才三歲大。只是看到他,殷素女就忍不住想起皇帝和自己繾綣的那些深情話語,轉瞬間便給了別人,殷貴妃若真像傳說中那樣寵冠六宮,緣何會讓其他人生出皇子來呢。
奈何世人只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內裡究竟如何他們纔不在意。
眼前這孩子,是那個人在說愛着她的時候,和另外一個女子翻雲覆雨得來的,他長得多麼健康可愛,和皇帝又那麼像。殷素女明明心生歡喜,卻又不免感到晦澀難辨。
就在這時,皇帝的聲音卻突然傳來了:“今天是什麼好日子,皇兒跟愛妃都來御花園玩耍了?”
殷素女低下頭沒說話,心底卻在想,皇帝基本上不會在上午的時候到御花園來,今天這一來,是有心還是無意?也或者說……他是怕她傷害到他跟周皇后的孩子?
這倒說得過去了,畢竟和其他兩個孩子不同,周皇后懷大皇子的時間和自己基本一致,自己沒能保住的七個月大胎兒,周皇后卻平平安安生了下來。這其中固然有皇帝的示意,但從命運的角度來說,又如何能不令人唏噓呢。
這就是命運啊,永遠不被控制,也不在意你究竟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它降臨,你便要承受。
大皇子興許是有日子沒瞧見皇帝了,如今一見便非常欣喜,小臉紅撲撲的:“父皇,兒臣在和貴妃玩!”
“貴妃?”聞言,皇帝似笑非笑地看向殷素女。“你應該叫她母妃纔是。”
聽到這兩個字殷素女有點反胃,她纔不想被一個不是自己肚子裡孩子叫娘。“不必了,隨便大皇子叫什麼吧。”
皇帝瞧出她心情似乎不是很好,便到她身邊坐下,握住了她一隻手。殷素女試着掙扎了一下,沒有掙開,也不好在大皇子面前不給皇帝面子。皇帝成功握住她的手,眼角眉梢也透出欣喜的意味,只是隱藏的好,殷素女注意力又不在他身上,是以沒有看到。
大皇子左看看右看看,覺得還是貴妃說話比較算數,就跑到殷素女身邊,好奇地問她:“貴妃從哪裡來?爲什麼我第一次看到你?”
皇帝聽到這個問題,不免有些僵硬,殷素女卻不在意,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低頭告訴大皇子:“因爲你父皇特別壞,不喜歡你跟我玩,怕你跟我玩之後就不跟他玩了。”
大皇子一聽,露出瞭然的表情,“父皇羞羞臉。”
說真的,殷素女這樣的回答,是在皇帝意料之外的。他沒想到殷素女會對大皇子如此溫柔,可轉念一想,若非自己把她逼到極致,她本來便是溫柔和善之人。便伸手揉了揉大皇子的腦袋道:“是父皇的不是,以後你想和貴妃玩,就和貴妃玩吧。”
相比較欣喜的小傢伙,殷素女整個人都不好了,她微微擰起眉頭,覺得皇帝是不是有毛病,他就不怕她把他跟周皇后的兒子掐死?
但對着這麼個小不點,殷素女拒絕的話也沒好意思出口,還對大皇子笑了一笑,等到周圍沒人了,就剩她跟皇帝兩個了,她才擡眼問道:“聖上這是什麼意思,若是被皇后娘娘知道,這罪名臣妾可擔待不起。”
皇帝定央央的看了她好一會兒,問她說:“素素,你這是在吃醋嗎?”
殷素女輕笑,半晌搖頭嘆息:“聖上這話問得可真是有意思,既希望臣妾寬宏大度,又希望臣妾去嫉妒。”生前她選擇了第二種,於是換來個玉石俱焚的下場,而現在,她哪一種都不想選,她堅信上天會爲自己降臨應該得到的命運。
皇帝問完也覺得自己頗爲可笑,問這些實在是一點意義都沒有,他跟殷素女之間,已經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清的了。
只是他若不主動找殷素女說話,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主動理會他的,因此皇帝看向被擺在桌上的琵琶,問道:“怎地到御花園也要把琵琶帶來?”
目光太熾熱複雜,但這把琵琶他明明已經見過很多次了。從帶她出冷宮到現在,皇帝面對琵琶的態度着實耐人尋味。殷素女聽說過“重生”這個詞,相比較她這種歷經磨難煎熬才能重活一次的厲鬼而言,有些人天生受到上蒼眷顧,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就可以重來一次,上蒼何曾公平過?
但不公平,本身就是施加在世人身上的命運。
“我太喜歡它了。”殷素女掙開皇帝的手,將琵琶抱到了懷裡,她眼神繾綣溫柔,潔白的指腹在琴身上一寸一寸劃過。皇帝看在眼裡,竟像是自己被她撫摸一般全身火熱。當殷素女的指頭在琴身上緩緩打轉的時候,他竟然覺得自己被調戲了。
“所以要日日夜夜帶着它,去哪裡都帶着,不管活着,還是死了。”
皇帝凝視殷素女的眼睛,似乎想要從她的眼睛裡讀出點什麼來,比方說深情,愛戀,懷念……但最終他什麼也沒看出來。也許是殷素女不想被他看,也許,是不再有了。
殷素女又開始彈起琵琶來。她的指頭在琴絃上輕輕撥動,那雪白的琴絃便發出動人的琴音,聽在皇帝耳裡,既熟悉,又陌生。
期間他試圖想要去摸摸這把琵琶,但最終控制住了自己,因爲他看到了殷素女的眼神,平靜的,等待着接受什麼。
也許他並不是獨一無二的。
誰能保證上蒼只眷顧自己呢?
即使他是皇帝,也沒有這樣的自信。
皇帝就這樣默默地聽完了整整一首曲子,這是殷素女在冷宮彈的那一首,她自幼研習琵琶,一雙巧手訴盡悲歡離合,從前對她虛以委蛇的時候,皇帝聽過許許多多的曲子,也不乏令人印象深刻的,可殷素女此刻彈的這一首,他並不知道叫什麼名字。
於是他問了:“這首曲子……可有名字?”
殷素女說:“本來沒有,後來有了。”
“此謂何名?”
她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一字一句的說:“白,骨,聲。”
皇帝猛地倒抽了一口氣。
“聖上應該很想知道爲何要叫這個名字吧。”殷素女撥動琴絃,看向天邊。陽光正好,奼紫嫣紅開遍,綠意盎然,可她一點也不快活。“因爲這是死人才能發出的悲傷與嘆息,活人就算有了譜子,也彈不出來。”
這是屬於死人的曲子。
皇帝的眼神已經十分明顯了,但殷素女什麼也沒說,她更沒去看,因爲她什麼都明白了,只是她並不想跟皇帝將一切都說開——該陰暗的就讓它陰暗下去,驟然放到太陽底下,一切黑暗無所遁形,那麼只會更難堪。
等到她擡起頭,皇帝已經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殷素女無法從他的外表看出他此刻的心理活動,便對皇帝說:“臣妾乏了,聖上,請容臣妾先行告退。”
皇帝站起身說:“朕跟你一起回去。”
其實她就是不想跟他一起回去呀,這種事情彼此應該都是心照不宣的吧,只不過皇帝就算能想到她的重生,也永遠想不到她爲了重生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皇帝自然也想到了,其實當他去冷宮接殷素女,但她卻並沒有表現出欣喜的時候,他隱隱就有了一種感覺——似乎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因爲重活一次的關係,他很惜命,也因此並沒有在聚翠宮留宿,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何不殺殷素女。明明殺了她自己就沒有生命危險了不是麼?
也許他是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改變了溫柔善良的殷素女,讓她可以做出殺人破心,剝皮取骨這種殘酷的事來。
不,也許他是知道的。
愛。
與嫉妒。
因爲愛才嫉妒,因爲不被愛,嫉妒逐漸變成了恨。
但自己就沒有錯嗎?
因爲自己是皇帝,是九五之尊,那麼欺騙一個弱女子的愛情與信任,最後又背棄她,讓她一個人在悽清的冷宮中等了一十三年,自己就沒有錯嗎?
尋常男子負心薄倖尚且要爲人不齒,緣何因爲自己是皇帝便可以倖免呢。
皇帝心中只有江山,當時國師勢力猖獗,先皇沉溺聲色犬馬不問朝政,可以說他登基的時候,是整個王朝最危險也最容易崩塌的一年。
但是——無論如何,即使他有無數個理由,殷素女都是無辜的。
她只是愛他,信任他,最後卻落得那樣的下場。也因此皇帝無法下手去殺她,其中固然有愧疚在,也有着不爲人知的情愫影響。
皇帝總是忍不住去想,她下手殺他時,爲何要哭?
一邊哭一邊將手伸入他胸膛,捧出一顆鮮紅的心,他甚至可以透過她的眼睛看到她痛苦的靈魂。是他把她染上黑色,讓她帶着濃濃的恨與自我厭棄,最終走上一條不歸路。
那把琵琶,有一半,是他的骨頭。
而另一半,是殷素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