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俯視着跌倒在地的燕晟,眼中隱隱有殺意。
燕晟腦袋嗡嗡一陣轟鳴,一連數日休息不當,在加上這一天都滴水未蘸,他的頭風之疾隱隱發作。
但是現在遠遠未到示弱的時候!
燕晟趴在冰涼的地面上清醒片刻,摸了摸火辣辣的右臉頰,瞧見指尖的點點血跡,大概是被太后的護甲劃破了。
燕晟舔了舔乾裂的嘴脣,跪直身體,重整旗鼓地與太后周旋道:“以臣來看,太后下手太早了。”
燕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太后說道:“雖然座師信誓旦旦要太上皇贖回來,但一切都是未知數。如果瓦剌聽說我們大梁的現任陛下不知所蹤,手裡的太上皇是等着回國登基,瓦剌會不會坐地起價?”
太后嗤笑道:“喜寧已死,瓦剌也退回西南,從何得知我大梁的消息?”
說罷,太后褪下因掌摑燕晟而沾染血色的護甲,毫不顧念地丟在燕晟面前,字字誅心地反問道:“難道燕閣老四處張揚陛下失蹤的消息,意欲叛國?”
這麼大一頂帽子扣在燕晟腦袋上,就算燕晟要破釜沉舟地散播什麼真相,都失去原本的可信度。
太后的威逼一環接着一環,根本不給燕晟喘息的機會,燕晟意識到與太后硬碰硬,實爲下下策。
燕晟放緩口氣道:“太后說笑了,臣只是忽聞陛下失蹤,慌了手腳,失了分寸,此臣之過。”
說罷,燕晟收斂了尖刺,恢復君子如玉的溫文爾雅,恭敬地叩首請罪。
可太后卻不領情地嘲諷道:“大名鼎鼎的燕少懷,也有錯失分寸的時候?”
燕晟卻吟誦道:“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司馬相如求愛所做的《鳳求凰》。
燕晟故意模糊他“逼宮”的政治目的,反而將所有的“冒進”都算作情事,降低太后對他的警惕度與敵意。
太后有幾分錯愕。
燕晟向來含蓄內斂,今日竟然爲了保住殷承鈺的小命,連臉面都不要。
既然燕晟想做“情聖”,太后動了幾分壞心思,將計就計地問道:“哀家最看不得小情兒生離死別了。罷了罷了,小鈺兒也是有功的,哀家封她爲柔嘉公主,賜予你爲妻,如何?”
燕晟本在心中權衡着下一步,卻被太后的不按套路出牌震驚得瞪大了眼睛。這樣毫無防備的瞬間,讓太后瞥見燕晟心底藏得最深的秘密。
燕晟自詡心無風月,卻在滿口的君臣之道中藏了一絲真真切切的男女之情。
太后得逞地哈哈大笑起來,站起身繞着燕晟轉圈,猶如自信的獵手圍困驚弓之鳥。
燕晟一動不動地聽着太后的腳步聲停在他身後,忽然一陣花果清香撲鼻,耳後熱氣滾滾,伴着一聲喃喃私語道:“燕少懷,你想要她。”
燕晟如坐鍼氈,可那私語卻繼續說道:“是啊,哪個男人不想呢?曾經執掌天下的女人只對他一人俯首帖耳,予奪予求,可謂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豈不美哉?”
太后的話彷彿某種魔咒,帶着某種身臨其境的魔力,讓燕晟想起那個吻。
那一刻燕晟彷彿癡了。
他似乎嗅到殷承鈺身上特有的薰香,朦朦朧朧地看到殷承鈺一身紅裝端坐在塌上,敷面虛虛實實地擋住她的容顏,卻偏偏有風吹過,頑皮地掀開一角,露出若隱若現的下顎線,柔美的曲線一直延伸至白皙的脖頸,卻一頭扎入厚重的紅袍之內,惹人遐思,被遮住的光景又當如何……
他跌跌撞撞地走近,懷着近鄉情怯的謹慎,小心地坐在塌邊一角,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之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先生不敢嗎?”那紅蓮竟出口邀請道。
燕晟微微一抖,彷彿忍不住誘惑一般輕輕一扯,敷面應聲落下。
揭開這層神秘面紗的瞬間,燕晟一愣。
殷承鈺看着燕晟的眼中如一潭死水,冷冷地出言道:“這便是先生想要的?”
此刻,燕晟才意識到,殷承鈺這哪裡是一身紅裝,這分明是親王大紅常服。
瞬間記憶流轉,燕晟想起萬鬆倒臺的那一日,殷承鈺惡狠狠地威脅道:“燕荊州,你那是什麼眼神?誰給你的膽子可憐我!”
燕晟閉上眼,他能說什麼,他只能說他不是可憐她,他只是愛慕她。
可閉上眼睛,燕晟卻看見當年祁王寫給他的信,信中道:
“先生還記得瓦剌小王子嗎?他竟然在王府中吞藥自盡,蓋因雄鷹只屬於藍天,若被圈禁,只有一死。實話說,瓦剌人雖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但本王羨慕得很。”
殷承鈺羨慕什麼?她羨慕那份“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率性決然嗎?
燕晟有些慌亂地睜開眼,眼前一片猩紅,親王常服與血色混爲一起,殷承鈺胸口的匕首彷彿泉眼,血源源不斷地冒出來,血泊將殷承鈺徹底淹沒。
最後一刻,殷承鈺看着燕晟,斷斷續續道:“先生說,燕雀,焉知,鴻鵠之志,可鴻鵠,焉知,雄鷹之渴望……”
“不!”燕晟猛地掙脫荒誕不羈的幻想,他起身躲開太后催眠一般的低聲細語,義正言辭道:“臣不會。”
太后無趣地站起身,看着燕晟滿頭大汗,嗤笑道:“你不娶,哀家的柔嘉公主就嫁不出去了?” WWW▪тт kΛn▪℃O
燕晟恨恨道:“這世上從來沒有柔嘉公主!只有陛下!與其折辱陛下,太后不如殺了她痛快!”
太后怒斥道:“大膽燕晟,你竟說哀家折辱她?她不過一個女子……”
燕晟冒然打斷道:“太后也是女子,卻能與座師監國十一年之久……”
太后怒吼道:“放肆!”
燕晟再次跪下請罪道:“臣失言,但太后寬宏大量,何必與一個女子過不去呢?與其折辱她或殺了她,不如讓她心悅誠服,心甘情願地退位讓給太上皇,太后以爲如何?”
太后不信道:“小鈺兒是哀家一手養大的,讓她心悅誠服,那是癡心妄想!”
燕晟叩首道:“臣有一計。”
太后微微偏頭,好奇地問道:“是何計策?”
燕晟朗聲道:“讓臣見陛下一面。”
太后不屑道:“燕少懷,你別太高看自己。小鈺兒是寵信你,但你私下寫信放楊鎮出關這件事,已經觸碰到她的底線了,你現在敢去勸她退位,她肯定殺了你。”
燕晟輕笑道:“臣倒是希望陛下能有力氣殺臣。”
沒錯,殷承鈺落水後被禁軍丟入大牢中凍了一夜,已經燒得神志不清了。
看在殷承鈺還是世宗骨血的份上,太后不能讓她不明不白地凍死在大牢中,派人把她從大牢中提出來時,隨意安置在一座冷宮裡,也不請醫官,只是讓困在柴房的趙貞兒去照顧她。
既然燕晟勸太后改了心意,不讓殷承鈺死了,所以燕晟去看殷承鈺的時候,身旁還跟着安如海。
趙貞兒在冷宮之內已經狀如癲狂,剛走近冷宮就聽見她嘶喊道:“來人啊!來人啊!”
燕晟心中急切,奪下隨行太監的冷宮鑰匙,親自打開緊鎖的大門,一腳踹開。
冷宮的門開了,趙貞兒卻膽怯得退了一步,看清是燕晟帶着安如海,她飛一般撲過來,拽着安如海的衣袖道:“救救陛……!”
趙貞兒話沒說完,燕晟就捂住了趙貞兒的嘴,瞥了一眼守在門口的太監,低聲示意道:“不要說破身份!”
燕晟是陛下最信任的寵臣,此刻趙貞兒也全權信任着燕晟,慌亂地點點頭,拉着安如海的袖子,指了指那殘破的殿門。
燕晟順着趙貞兒的指示,看到那四下漏風的破敗宮殿,心中怒火騰然升起。
太后的心,當真狠!
燕晟一甩袖子就要先安如海進入殿門,卻被趙貞兒死死拉住。
趙貞兒執意道:“安太醫可以見,你不可以!”
燕晟爭不過趙貞兒,只得由安如海去就診,兩人候在門外。
不知過了多久,安如海終於出來道:“幸虧貞兒記得給陛下用藥酒擦拭全身退燒,讓陛下沒有性命之憂,但邪風入體,只怕日後陛下會有偏頭痛,需要鍼灸幾日。”
趙貞兒含淚笑着點頭道:“有勞安太醫。”
謝過安如海,趙貞兒向燕晟行跪拜大禮道:“今日燕大人救我主性命之恩,貞兒至死不忘。”
燕晟扶起趙貞兒,推辭道:“趙姑姑言重了,晟必救陛下於水火,只是有一事,晟想請問趙姑姑。”
趙貞兒問道:“何事?”
燕晟以趙貞兒一人能聽到的音量低聲說道:“陛下的寶璽在何處?”
天子二十四寶,其文不同,各有所用。像廣運之寶最爲常用,由掌印太監的暫存,而抄家滅族的聖旨所用寶印,由司寶監保存,而祭天告祖這類玉璽,歷代皇帝都放在結髮皇后手中,以彰顯天家恩德。
但殷承鈺不可能信任孔皇后,所以燕晟猜測後宮內能知曉此等機密的,只有趙貞兒。
燕晟猜對了。
趙貞兒警覺得看着燕晟。
燕晟一身正氣,說着悄聲細語,卻沒有半分不可見人的模樣,再想起往日陛下對燕晟的信任,如此危難之際,也只有燕晟能救陛下。
趙貞兒絲毫不猶豫地全盤托出。
得知陛下玉璽所在,燕晟也不再停留,只是不住囑託道:“趙姑姑,一定勸慰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趙貞兒懵懵懂懂地記下,送走燕晟之後,殷承鈺養病的待遇的確好了許多。
可殷承鈺醒過來不到三天,太后登門,將兩封聖旨放在殷承鈺牀頭。
一封退位書,一封罪己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