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瑜一開始以爲陳起楨說的燒烤派對是大隊人馬熱熱鬧鬧的一起烤肉喝啤酒, 誰知道這傢伙竟然把她帶到了以前他帶她來過的這片江邊河灘。
後備箱裡的傢伙準備地倒是很齊全,嶄新的燒烤架子,烏漆抹黑的木炭屑, 在冰櫃裡凍了很久拿出來卻依舊散發出淡淡羶腥味的羊肉牛肉和豬肉, 海鮮的海腥氣, 孜然粉的香氣, 番茄醬火紅的誘惑……青瑜喜歡吃的藕片, 陳起楨喜歡吃的南瓜餅,一整箱子罐裝的瓶裝的青島啤酒,裝了整整一大購物袋。
倒不像是隨隨便便的一次野炊, 反而隆重地跟要開什麼宴會似的,青瑜着實是餓了, 看到鮮嫩雪白的藕片, 隨手拈了一片丟進嘴裡, “咕吱咕吱”地嚼着,嚥下去, 噎了好半晌才忍不住好奇地問道,“今兒個什麼好日子,值得這樣子慶賀?”
陳起楨在一旁支好架子,燒烤的木炭散開微嗆的青煙,他輕輕地嗽了一聲, 遞給青瑜一瓶果汁, 第一次肯放下不正經, 神色從容鄭重其事地說道, “6月25號, 我的生日啊,百度詞條上沒有嗎?嘖嘖嘖……”
青瑜滿腹狐疑地“切”了一聲, 還以爲這傢伙正經起來就不自戀了呢?
陳起楨被煙火嗆得微微眯起眼睛,隨即從口袋裡掏出一張身份證遞給青瑜看,手指修長,微微夾着,果然是6月25號,青瑜只隱約記得是6月份,好像是什麼巨蟹座來着,她纔沒心思管他是哪天破殼的呢,只是無意中眼睛一瞥,瞟到了陳CEO的證件照,噯,上天真是不公平,就連這毀人不倦的身份證照他也能拍出玉樹臨風的味道來。
今兒個壽星自備食材,青瑜倒也沒什麼損失,羊肉串在燒烤架子上滋滋地冒着油煙,青瑜毫無顧忌,大快朵頤地啃着陳起楨烤好的羊肉,還有膏脂肥美鮮嫩的扇貝海鮮……她喜歡吃孜然粉,辛辣的味道,羶腥氣混雜着啤酒清冽的香氣,槐花蜜甜的膩味,還有他身上淡淡的花露水的香味……
在江灘邊的那棵大槐樹下,兩個人鋪了桌布面對面坐着,這個季節是槐花盛開的時候,枝葉繁茂,成簇成簇的槐蕊挨挨擠擠地開在一起,就像婚禮上新娘拋下的繡球,嫋嫋暖風,槐花簌簌紛落。青瑜認得這株是刺槐,小時候家裡的天井裡種過這樣一棵樹,一樹的枯枝敗葉高高印在青藍的天上,像古董店裡青花瓷瓶上的勾紋。後來年頭久了,蛀蟲蛀得厲害,父親就用鋸子徹底鋸了打傢俱,青瑜總記得風起時,槐花落了一地,村上的阿婆們都紛紛擾擾地端着搪瓷缸子撿回去做槐花蜜蒸糕給孫子們吃……
陳起楨倒沒吃上幾口南瓜餅,青瑜餓得呱呱叫,一個勁地胡吃海塞。從小到大就沒有吃相,若是在相親席上,青瑜總還記得映雪囑咐過她要細嚼慢嚥,要不然男人看她這吃樣一準就嚇跑了,青瑜哈哈狂笑,可是在陳起楨面前,她永遠都沒有想過要顧忌着這些。
饕餮盛宴,青瑜吃撐了,月色漸漸濃了起來,遠處萬家燈火通明,灩在江水裡,像天上的所有星子都墜到江裡去,粼粼波光,瀲着閃爍的燈影,一圈一圈地蜿蜒散去……明滅不定的光與影的重疊,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聽得他說她,“吃這麼多,怎麼總也不見長胖?”
陳起楨想起青瑜小時候肥嘟嘟的小身子,吃着大西紅柿沾滿一臉醬汁的粉嫩的小臉,還有那開襠褲微微卷起露出的一小截肉唧唧的小短腿,青瑜把最後一個南瓜餅消滅掉,心滿意足地挑眉反問道,“怎麼的,怕我把你吃窮了啊?”
陳起楨撬開一瓶啤酒,“噗嗤”一聲笑着說道,“怕,怕你吃成肥婆,就沒人敢要了。”
呸,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不過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好歹人家今兒個過生日,陳起楨從後備箱裡拎出蛋糕,點綴着櫻桃草莓的芝士蛋糕,青瑜插上蠟燭,燭光輕輕搖曳……恍惚間她忽然想起二十二歲那一年,許幻陽給她過的第一個像樣一點的生日,她一口氣吹滅了所有的蠟燭,那時候她閉着眼睛許願,幻陽好奇地問她,許的是什麼願望,她嘻嘻笑着說說出來就不靈了,幻陽嬉皮賴臉,青瑜踮起腳尖,輕輕地吻上了他的脣,她說,“我要我們永遠在一起,”她的脣上抹了水蜜桃香味的脣膏,他久久地貪戀着,一刻也不願鬆懈下來,十指緊扣,我要我們永遠在一起。
她輕易說出口的那些願望,時光最終還是很守規矩地給了她最響亮的一記耳光。
陳起楨鼓足一口氣吹滅了蠟燭,青瑜唱着生日祝福歌,她把畫着卡通圖片的帽子戴在陳起楨的頭上,他笑得就像個孩子,“我們還真是幼稚啊!”
恍惚那些年少無憂的時光又重新回到了彼此的身邊,彷彿只要努力地伸手去觸一觸,一切都還來得及。
他的極修邊幅的頭髮被帽子壓得塌塌的,高挺的鼻樑,好看精緻的輪廓,像個傲嬌的小老頭就是不願服老。青瑜咯咯地笑着,不知何時一隻小螢火蟲從水草叢裡飛出來棲在了陳起楨的肩上,青瑜猛然叮囑,“別動……”
她的身子忽然往前微傾,溫熱的呼吸擦過陳起楨的臉,微微酥癢,以爲下一秒會是一個香甜的吻,她都從來沒有送過他一件禮物,可是一個香吻……他忽然心裡翻江倒海起來,不是沒有女孩子主動獻殷勤,爭着搶着要來吻他的脣,他太吃香,沒有哪個女孩可以抗拒那樣的衣錦繁華,一步登天,可是,可是落下來的,是耳畔飄忽的風和溫熱的鼻息,背景是黑絲絨一般的夜幕,他總記得,以後的時光裡,總能想起,微微碰觸,連落下來的塵灰,都盈滿了那樣奇異的快樂……
青瑜攤開掌心,螢火最終沒有抓住,她倒高興地說起小時候的往事來,“以前家裡只能點不起煤油燈得時候,我和青澄就會到荷塘裡逮螢火,很多很多的螢火,放在蚊帳裡,照得整個屋子都亮堂了起來……”
她神采飛揚喋喋不休的樣子,一笑起來就會露出嘴角兩邊可愛的小虎牙,照片裡那個梳着羊角辮穿着開襠褲吃得滿臉都是醬汁的小女孩,這樣的宋青瑜,月色裡那撲閃撲閃的眼睫毛,像一把黛色的小扇子,纖細的剪影,落在眼瞼上,她的膚色本就極白,因爲喝得微醺,雙眸盈盈,像蜜汁一樣稠淌的粉紅。
她講得出神,他靜靜地聽着,鬢邊偶爾滑落的一綹碎髮,陳起楨會輕輕地替她挽上去,指尖偶爾的碰觸,陳起楨忽然往後一躺,看着清冷的月亮,幽然地說道,“喜歡螢火,以後的每一年我都可以開車帶你過來。”
青瑜喝醉了,故事纔講到一半唿啦啦地就倒在了陳起楨的旁邊,以前喝酒總愛鬧騰,現在喝完直接往後一仰,不省人事。
半夜她從車廂裡醒過來,他一個人坐在不遠處抽菸,黑幕裡一小簇紅寶石一樣的光芒,風倏地刮過,吹得蘆葦葉子嘩嘩輕響。鵝黃色的菸蒂上,綿綿地積了很長一截的菸灰,欲掉不掉,最後他終於舒展身子,輕輕抖落。
她還從來沒有見過他抽菸的樣子,並不十分熟稔的姿勢,帶着落寞孤寂的冷峻,她忽然覺得他好瘦,瘦地讓她心疼,僅僅幾個月沒見的光景,他就瘦了這樣多。難道是生意上的挫敗,難道是家裡發生了什麼變故,抑或是感情上出了什麼問題?
青瑜猜測不出來,他從來不對她訴說他的不痛快,除了對他父親後來娶的那個女人的憎惡,青瑜對他,幾乎一無所知。
最後青瑜想了想還是送了他一件生日禮物,一隻多啦A夢的卡通儲蓄罐,多啦A夢的脖子上還掛了一個小鈴鐺,一碰就”丁玲玲“響起來,像掛在月洞門下的風鈴,風一來,就叮——叮——叮
陳起楨摸在手裡一臉嫌棄地驚呼,”喂,宋青瑜,您老人家真當我是三歲小孩啊,好歹鼎盛集團風華正茂英俊瀟灑執行總裁的我,也快奔三了哇!”
青瑜將修剪好的滿天星插在細瓷花瓶裡,沒好氣地瞄他,語氣裡驀地帶了親暱的責備,“知道快奔三的人了,還能喝酒喝出胃穿孔來,不能喝就少喝點,不要命的喝有什麼好處……”
要不是那天在公司得走廊裡碰巧又碰見嘉伊,看到她神色裡的緊張,才知道這傢伙第二天跟一幫給他補辦生日的朋友喝酒,喝多了,差點連命都喝掉了。
一點也不懂剋制,而且也不夠穩重,青瑜不知爲何喋喋不休地一直在埋怨着,他的死活又與她有何相干?
她坐在陳起楨的旁邊給他剝橘子,也不知道這傢伙喜歡吃什麼,來看病人又不能空着手,索性按照自己的喜好來,稱了兩斤橘子。因爲指甲長,青瑜習慣性地在橘子屁股上掐一道印子,然後剝成一朵花樣,她剝橘,他靜靜地看着,撲閃撲閃的睫毛像翻飛的黑蝴蝶,有日光透過落地玻璃窗打在臉上,黑蝴蝶棲在眼瞼上,日光橙黃,窗外枝葉隨風輕搖,漾着流動的波紋,映地兩雙眸子瑩瑩剔透,像能揉出水來。
他看了她很久,聲音輕微地說道,“青瑜……”
青瑜專心剝橘,一瓣一瓣地挑淨那些盤根錯節的絡子,只是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嗯?”
他忽然有一種衝動,想要從背後緊緊地抱住她,可是忽然想起杜醫生曾深思熟慮對他說的那些話,他只怕來不及,所以即使再艱難,他都很想努力去爭取,可是時間,時間從來不會給他太多的仁慈……他探過去想要攏住她的手終於還是緩緩地落了下來,掩飾住內心的慌亂,他厚着臉皮笑道,“如果能這樣看到你,倒希望天天病着呢!”
青瑜心裡頓時一萬隻草泥馬狂奔而過,這是什麼奇怪邏輯,又開始不正經起來,青瑜趕緊塞了一瓣橘子到他嘴裡,只是沒好氣地笑着說道,“淨胡說,哪有人死皮賴臉地喜歡賴在醫院不走的?醫院又不是什麼好地方,你啊,就不能說幾句正經話……”
陳起楨轉過頭去看窗外的天,天青色的一隅,幾朵綿軟的雲絮緩緩飄過,偶爾有飛機轟隆隆地飛過,拖着的飛機雲如一匹白緞,蜿蜒延伸至看不見的盡頭,深藍色的絲絨底子,映襯出那樣緞子的光澤來,分明觸手可及,卻恍惚遙遠地開到天盡頭,無邊無際……陽光還是太刺眼,即使只是偶爾的對視,也迫地眼睛睜不開來,只想流淚,疼得恍惚,疼得悵然……他沉默了很久,才低沉幽幽地說了一句,“可是我是認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