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不得,使不得。”張士誠大驚失色,站起來,一把拉住黃敬夫的胳膊,“老李他,他是怕咱們妄自尊大,不,不那個思,不思進取,所以纔出言,出言刺激,刺激一下,老黃,黃愛卿何必如此較真兒。”
他是真心替黃敬夫着想,怕後者一旦嘉定城,就沒命活着回來,誰料黃敬夫卻越勸越來勁兒,向後退了兩步,擺脫他的拉扯,然後再度躬身施禮,“臣,願立軍令狀,若是不能替主公取來嘉定,願持頭以謝。”
“這個,嗯,老李,你嘖嘖。”張士誠被逼住了,一時間,急得滿腦門子全是熱汗,那朱亮祖豈是輕易可被說服之人,當年朱重九挾大勝之威迫他和廖大亨二人歸附,他都找藉口一拖再拖,最後毅然強渡長江,逃回了蒙元那邊,如今張家軍只不過跟他打了個平手,他怎麼可能反而會投降。
正手足無措間,卻又聽李伯升憤憤地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大聲說道:“姓黃的,你不要自己去找死了,如果面子上下不來臺,李某向你賠罪便是。”
說罷,退開數步,非常僵硬給給黃敬夫做了個長揖。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老李是個實在人,不會說話,黃卿你別跟他計較。”張士誠如蒙大赦,擦着額頭上汗水,繼續補充,“來來來,咱們今天不談嘉定,咱們找地方先喝幾盞酒,舒緩一下心情。”
“主公且慢。”黃敬夫根本不肯領情,又做了揖,然後繼續請纓,“黃某原本就打算親自往嘉定一行,並非完全爲言語所迫。”
隨即,他又轉過頭,非常傲慢地向李伯升拱了拱手,繼續補充道:“李將軍的好意,黃某心領了,但君子言出有信,這個嘉定,黃某是非去不可。”
這就有些過於死較真兒了,張士誠雖然尊重他,心裡不覺也有些窩火,然而黃敬夫接下來的話,卻瞬間就令火苗熄滅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則是由衷的佩服。
“朱亮祖肯不肯歸降,是他自己的事情,能不能守住嘉定,卻是全嘉定士紳的事情。”黃敬夫非常淡定地整了整衣衫,從容補充,“他這個義兵萬戶,兵馬糧草來自地方,而不是朝廷,如果地方士紳都願意歸降主公,他即便自己不願意投降,也只有掛印而去一條路可走,反之,地方士紳皆不願降,即便他自己想把嘉定城獻給主公,恐怕也是有命去謀劃,卻沒命去付諸實施。”
“嘶,,。”不光張士誠一個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其他常州軍的高級將領,也個個倒吸冷氣。
與鹽丁們無牽無掛的境況不同,所謂“義兵”,與眼下的“毛葫蘆”兵、團練相似,都是地方士紳爲了鎮壓紅巾義軍而自己組建的鄉勇,非但其兵刃器械,糧草輜重,大部分要由士紳們分攤,連軍中士卒,也全是地方士紳大戶家的佃戶、長工乃至私奴,對主人家有着根本無法割斷的依附關係。
而義兵中的各級將佐,也完全由士紳大戶之家那些有出息的子侄擔任,彼此之間關係錯綜複雜,如果他們鐵了心要抗命的話,瞬間就可以令一整支“義兵”癱瘓在地,除非主將有絕對魄力和本錢,能痛下殺手,把所有營頭清洗一遍,否則,除了向他們妥協之外,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而黃敬夫即將去做的事情,就是以張士誠的名義,去拉攏嘉定城內外的士紳大戶,憑着他以往不錯的才名,憑着高啓、宋濂、楊基、張羽、徐賁等人在讀書人中的聲望以及他們各自背後的龐大宗族,只要張士誠給出的條件合適,此行的成功機會,絕對在六成以上,而即便雙方談不攏,文人和文人之間,自有一套相處法則,出於給自己留退路考慮,地方士紳們,也會想方設法保證黃敬夫平安離開。
“善,大善,孤得敬夫,如魚得水。”沒等衆武將們從震驚中回過心神來,張士誠已經再度大笑着撫掌,若不是皮膚因爲風吹日曬略顯健康了些,與戲臺上的大漢昭武皇帝扮相別無二致。
“請主公效仿當年大漢高祖,與江南百姓立約,復宋制,興教化,與百姓秋毫無犯。”蔡彥文立刻帶頭躬下身去,替黃敬夫拾遺補漏。
“請主公效仿當年大漢高祖,與江南百姓立約,復宋制,興教化,與百姓秋毫無犯。”楊基、張羽、徐賁等人也心懷激盪,一併躬身敦促。
“哈哈哈哈”張士誠仰起頭,放聲大笑,“準,孤准奏便是,黃卿,你和大夥替孤起草一篇檄文,傳給江南各地的父老,具體該如何寫,你們這些飽學才子們商量着來,只要能趕走蒙古人,咱們自己跟自己之間,還有什麼不好商量的,這天下,原本就該與有本事的人共治,否則,孤自己即便累死,恐怕也忙不過來。”
“主公聖明。”黃敬夫再度搶先躬下身去,對張士誠鄭重施禮。
“主公聖明。”蔡彥文、楊基、張羽、徐賁等人緊隨其後。
宋濂、高啓等穩重之人,雖然覺得張士誠答應得有些輕率,但如果能將蒙元用武力打碎的“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理念重新粘合起來,並且能替儒家在新朝中爭取到了無可替代的地位,他們也樂見其成。
只有李伯升、呂珍和一些鹽幫頭目出身的武將,心中隱隱覺得有些失落,但在讀書人面前,他們原本就有些自卑,如今後者還聲言能兵不血刃拿下他們犧牲了數千兄弟也沒能得手了嘉定,更讓他們鼓不起繼續別苗頭的勇氣,只能尷尬地退在一邊,聽周圍的人聲如何鼎沸。
“報,,。”一個來得非常及時的小校,徹底解決李伯升等人的困窘。
看臺上的熱鬧聲嘎然而止,黃敬夫回過頭,非常不滿地詢問,“汝有何事,居然如此大呼小叫,難道你心裡就沒有軍法二字麼。”
“這,這”小校被質問得滿臉通紅,將目光轉向張士誠,求饒般補充,“是,是王克柔,王克柔將軍在轅門外求見,他命令,命令小的過來先向主公告知,小的,小的不知道黃大人正跟主公有要緊事商量,小的知罪,請主公寬恕。”
“你起來吧。”張士誠此刻心情正好,擺擺手,和顏悅色的吩咐,“回去告訴王將軍,就說孤家,就說本都督馬上親自出去接他。”
說罷,雙手扶住桌案站起身,大步流星跳下看臺。
黃敬夫等人雖然被傳話的小校給掃了興,但是也知道怠慢不得,互相看了看,與李伯升等武將一道,緊緊跟在了張士誠身後。
然而,才走了二十幾步,蔡彥文心中忽然閃過一絲亮光,加快速度,貼近張士誠的右耳,以極低的聲音提醒道,“主公可知,那王克柔今日爲何而來。”
“那有什麼難猜的,他攻不下獨鬆關,孤這邊也被嘉定城給擋住了,所以他想必是過來商量,跟孤再度合兵,集中力量從一個地方下手。”張士誠在兵略方面,還是有一定心得的,稍稍一琢磨,就給出了答案。 Www●Tтkд n●CΟ
“那主公可願意跟他合兵。”蔡彥文不動聲色,繼續低聲誘導。
“當然,人多力量大麼,先前分兵各走一路,原本就是爲了提防被元軍給堵住,沒辦法的辦法。”張士誠想都不想,笑呵呵地迴應。
然而,很快,他的臉色就是一變,愣了愣,停住腳步,“你是說,既然咱們有希望拿下嘉定,就沒必要跟他搭夥,你什麼意思,這不是讓本都督被人罵麼。”
“臣不敢。”蔡彥文笑了笑,輕輕搖頭,眼睛裡邊不帶任何畏縮,“臣還想知道,倘若合兵一處,將以誰爲主,誰爲從,主公的承諾,那王克柔將軍可會奉行。”
“當然是以孤爲主,這是過江之前,朱總管那邊早定下來的。”張士誠皺了皺眉頭,毫不客氣地說道,隨即,雙手交叉,在胸前反覆屈屈伸伸,“嘶,你說的也是,這小子對朱某人佩服得緊,叫他往東絕不會往南,孤這邊的承諾若是有跟淮揚那邊對不上號的地方,他還真不會聽。”
“呵呵”蔡彥文笑着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黃敬夫等人也紛紛停住腳步,圍在張士誠身邊,目光中充滿了期盼,有些選擇,肯定是要做的,如果做了,就不能再回頭,對一個普通人如此,對一城一國,恐怕也是如此。
周圍的氣氛,瞬間就緊張起來,校場上的火銃聲,也激烈如爆豆子般響,縷縷硝煙飄過,張士誠被刺激得大聲咳嗽,然後,用力抹了一下嘴巴,咬着牙道,“爾等不必如此看孤,孤今天既然許下了承諾,就不會輕易改口,一會兒見了面,孤會想方設法,讓王克柔跟孤一道走,跟着孤,一道去取嘉興和杭州。”
“就怕倉促之間,王將軍恐怕很難如主公這般,做出決斷。”蔡彥文又笑,目光裡緩緩涌上幾分陰毒,“況且他那個人,眼界也淺得很,萬一與主公起了分歧,兩軍再想合作下去,恐怕就難了。”
“是啊,王克柔將軍麾下,也有兩萬多兵馬呢,如果自行離開,我軍就會被斷一臂。”黃敬夫看了看蔡彥文,笑呵呵地補充。
“孤明白,孤這邊自有主張。”張士誠的手指在胸前曲曲張張,不斷髮出“咯咯”“咯咯”的關節錯位聲,有點疼,但是帶給他更多的,卻是一種殺伐果斷的快意,“士德,士信,你們兩個,去中軍帳準備一下,等會兒,咱們在那邊招待王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