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德興即便再狂妄,也不敢把自己比作黃忠和趙雲,聽章溢爲了推崇自己,居然連陳壽都給罵了個狗血噴頭,心裡不由得涌起一股暖融融的滋味,多餘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跟在對方身後,昂首挺胸往裡走。
待來到議事堂內,他才發現先前姓俞的傢伙還真不是完全在敷衍他,不光第五軍的正副指揮使在,其他各軍的主將,如胡大海、徐達、劉子云等全都在場,包括淮揚系中穩穩位居第二把交椅的蘇先生,此刻也跟衆人坐於同一張橢圓形桌案旁,兩眼通紅,彷彿一頭飢餓的猛獸般準備擇人而噬。
見到此景,丁德興立刻知道自己沒有列席的資格,主動停下腳步,衝着朱重九深施一禮,大聲說道:“已故先平章帳下親軍統領丁德興,奉遺命前來效力,不知道大總管正在升帳議事,貿然闖入,罪無可恕,且容末將暫且退在門外,稍後再主動回來領大總管責罰。”
“啓稟大總管,丁統領有要事求見,溢覺得他不是外人,就將他領了進來,魯莽之處,還請大總管包涵。”章溢聞言大急,趕緊開口解釋。
“嗯,章參軍這是什麼話。”朱重九微微一愣,旋即從章溢急切地目光中,理解了對方的良苦用心,笑着追上前,從身後拉住丁德興的手臂,“丁將軍要到哪裡去,既然已經來了,就趕緊找個地方坐下,接下來的事情,正要藉助你黑丁的勇猛。”
“末將,末將初來乍到,怎好,怎好,唉,既然大總管不嫌末將粗鄙,末將坐了便是,今後但凡有用得到末將的地方,絕不敢辭”丁德興接連掙扎了幾下,卻沒有朱重九力氣大,只好半推半就地來到桌案旁,在下首位置空出來的椅子上,坐了半個屁股。
“你們兩個也坐。”朱重九很隨意地衝着俞通海和周俊兩人揮了揮胳膊,轉身回到上首的主帥位置,“陳參軍,你把當下的形勢大致再向他們三個介紹一遍。”
最後一句話,卻是衝着參軍陳基吩咐的,後者立刻站起身,答應了一聲“是。”,隨即,大步流星走到牆上的輿圖前,用木棍指着下方的位置說道,“據昨夜收到的緊急軍報,董賊摶霄在海寇方國珍的協助下,避開了我淮安第一水師的防線,於通州西側六十里處的老河口登岸,隨即,攻下了泰興,如今敵軍正水陸並進朝泰州進發,吳永淳將軍已經率領第四軍的四個旅前去迎戰,但敵衆我寡,方國珍麾下的海賊又精通水戰,形勢非常緊急。”
“轟。”丁德興聞聽,腦海裡立刻像炸開了一枚炮彈般,頭暈目眩。
爲了擋住脫脫麾下那三十萬虎狼,淮安軍的絕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北線,水師的戰船也被抽調過半,此刻留守揚州路的,只有吳永淳所率領的第四軍,而從揚州到海門,卻有五座城市,四百餘里的防線,吳永淳即便是三頭六臂,也一樣巧婦難做無米之炊。
而一旦揚州失守,淮安軍就要腹背受敵,糧草、軍械供應,也全部被切斷,想要擺脫困境,就只有一條路可選,放棄黃淮防線,火速回師南下,搶在脫脫做出正確反應之前,將董摶霄擊潰,然後再回過頭去迎戰脫脫,期待老天爺降下新的奇蹟。
正驚得魂不守舍間,卻又聽陳基大聲介紹,“按照我軍先前做出的應急預案,一旦水上防線被董賊攻破,則水師第一艦隊回縮揚州,與第四軍一部死保江灣,第四軍其他各部,則根據實際情況,決定放棄那些城池,以空間換時間,按照這種預案,萬一泰州城下戰事對我軍不利,最遲半個月之後,吳指揮使所帶領全部兵馬將退保揚州城,以揚州和江灣新城兩地互爲犄角,與董摶霄做最後的周旋。”
“嘶,,。”不知不覺中,丁德興就將自己的手掌放到了嘴巴上,一邊咬,一邊倒吸冷氣,淮安軍對此種惡劣局勢早有準備,肯定比沒準備強,但憑藉揚州和江灣新城死守,卻已經落了絕對下風,頂多能保證揚州城裡的糧草輜重和江灣新城內的工坊不落到董賊手中,卻再也無法沿着運河源源不斷給北線輸送物資,而一旦消息傳開,對整個東路紅巾軍的士氣之打擊,也將非常致命,至少,讓趙君用等人一下子就找到了足夠的發難藉口,在大敵當前之時,先挑起內部紛爭。
“所以,我軍的應對方案是,以牙還牙,跟脫脫比誰下手快,搶在第四軍退守揚州之前,主動破局,打亂脫脫的得意部署。”做了這麼久的參軍,陳基已經被磨礪的非常老練了,根本不受丁德興這邊噪音的干擾,頓了頓,繼續大聲介紹。
‘破局,’丁德興聽得好生驚詫,卻不敢開口詢問,瞪圓了一雙大眼睛,四下請求賜教。
以前在芝麻李帳下,他也參與過多次軍議,但每次都是大夥都亂得像一鍋粥般,從未如淮安軍這邊一樣,秩序井然。
好在大夥並沒讓他等多久,很快,朱重九就接過了會議的主導權,站起身,衝着剛剛跟他一起入內的周俊問道,“周營長,你們那個營裡頭,夜間不能視物的弟兄還剩多少。”
“這”周俊被問得一愣,旋即長身而起,挺着胸脯彙報,“啓稟大總管,第五軍第三旅三團二營,這幾個月一直按照上面的吩咐,給弟兄們吃魚和野菜,雀矇眼已經只剩下了五十三人,其他弟兄,走夜路不成任何問題。”(注1)
“其他各營的情況也差不多。”第五軍指揮使吳良謀的臉色,與營長周俊一樣自豪,點點頭,在旁邊快速補充,“我軍的一直側重加強的就是火器和夜襲,每個營都定期會在夜間集合,外出訓練,伙食也按照大總管的提議,以鹹魚和野菜爲主。”
“嘿嘿嘿”聽了他的話,許多將領都會心而笑。
每個軍都有自己的絕活,擅於夜戰,的確是第五軍的一大專長,誰讓這個軍的指揮使是憑夜鑽排水溝而成名的呢,老本行不能丟不是,但伙食增加大量野菜和鹹魚,就不是第五軍一家的特色了,自打去年接受了揚州城那六十萬饑民時起,淮安軍爲了節約糧食,內部就形成了吃海魚和野菜的傳統,如今又時值夏末秋初,如果不先把海魚從岸邊就地醃好了再送過來,難道弟兄們還天天吃臭魚不成。
“我們第五軍,吃,吃鹹魚比較多,是存着替弟兄們治療眼疾的目的去吃,而不是單純的爲了節約軍糧。”第五軍長史逯德山被笑得好生尷尬,主動出言替吳良謀解圍。
“呵呵呵”其他幾個指揮使又紛紛輕笑着搖頭,都覺得吳良謀和逯德山兩個吹起牛來沒邊沒沿兒,但笑過之後,議事堂中的緊張氣氛,立刻就減輕了許多。
“俞通海,你以前就生在膠西是不是,對那邊地形是否還熟悉。”輕輕將手向下壓了壓,朱重九迅速將話頭帶回正題。
“末將,末將的確生在膠西,家父,家父做過膠州水軍萬戶所的達魯花赤,後來,後來惹了皇帝,才被人削了職位,跑到巢湖那邊當水匪。”俞通海紅着臉站起來,低聲解釋。
他本是草原上玉里伯牙吾氏後裔,祖父做過武平郡王,是地道的蒙古貴胄,誰料到了他父親這代,卻不知道怎麼就稀裡糊塗成了燕帖木兒的餘黨,先被貶到了山東道的膠州管名存實亡的水師,幾年後又被繼續深究,剝奪了姓氏,貶往洪澤湖旁邊做編戶,一家人受盡了地方官府的折辱。
所以在朱重九打下淮安之後,俞通海父子乾脆把心一橫,直接投了紅巾,不久後就又因爲武藝過人,雙雙被選入了近衛團,擔任了營長和連長之職。
這番履歷,包括身爲蒙古人卻成了下等奴隸的遭遇,俞家父子一直視爲奇恥大辱,所以很少在人面前提及,今天突然被朱重九主動給問了出來,頓時尷尬得無地自容。
然而朱重九今天把他叫叫進來參加軍議,卻不是爲了追查他的血統,點點頭,笑着安慰“你不要緊張,你們父子昔日在戰場上的表現,大夥有目共睹,只要跟大夥一條心,誰也不會拿你們當外人。”
“多謝,多謝大總管厚愛。”俞通海的眼睛頓時也紅了起來,拱起手,結結巴巴地表態,“屬下,屬下願爲大總管粉身碎骨。”
“馬上的確有一件任務交給你,卻不是要你粉身碎骨。”朱重九笑了笑,輕輕點頭,“據情報處探知,益王已經親自領兵參戰,此刻正與王宣將軍在諸城一帶對峙,其身後的膠州、萊州等地,各萬戶,千戶所形同虛設,因此,參謀本部提議,以一支偏師,從海路直插膠西,切斷益王退路,然後,與王宣前後夾擊,圍住此人,逼脫脫分兵去救,俞通海,你可願意爲大軍先導。”(注2)
注1:雀矇眼,即夜盲症,古代因爲營養不良,夜盲症非常普遍。
注2:正史中,紅巾大將毛貴,便是從長江邊上的海州,直撲膠州,然後以閃電般速度接連擊敗當地守軍,進而拿下了整個山東半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