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曰:吾等起義兵,志在擺脫外族奴役,謀子孫萬世之自由。必廢苛法,除惡政,還公道於民間。如有失其本心,作威作福,所行比異族還甚者,天下羣雄共擊之。(注1)
誓曰:吾等起義兵,志在滌盪北虜之野蠻,重振漢家之文明...... (注2)
“且住!”紅巾大元帥劉福通疲倦地揮了揮手,示意參知政事盛文鬱停止唸誦盟書。“這東西是什麼時候送過來的?路上用了幾天?”
“是今天上午剛剛到的,路上用了四天。”盛文鬱想了想,快速回應,“走的是旱路,光明左使唐子豪專門派人騎着快馬送回來的。同時送到的還有他給大元帥的親筆信!”
“噢!”劉福通用力揉着自己的太陽穴,顯然被盟書上的內容弄得頭暈腦脹,“信呢,放哪裡了。拿來我看!”
“當時丞相不在,下官就按照老規矩,給丞相放左側書櫃倒數第二個格子裡頭了!”參知政事盛文鬱一邊快速走到書櫃旁取出信函,一邊低聲迴應。
“給我!”劉福通擡手接過信函,先檢查了一下上面的密封火漆,然後從書案上拿起一把象牙做的小刀子,割開厚厚的信皮,取出裡邊的宣紙。入眼的,是一手漂亮的行草,寫得龍飛鳳舞,但字裡行間,卻充滿了困惑和感慨。
光明左使唐子豪受打擊了,在信裡毫不隱晦地告訴他,朱八十一纔是大元帥府最該留意的豪傑。雖然此子行事看似毫無頭緒,東一錘子,西一棒槌。但此子至今爲止做過的所有事情,可能都非率性而爲。就像他當初費心費力去鼓搗火藥,鼓搗銅炮,鼓搗武器作坊,大夥都覺得他是錢多了沒地方花,事實上,最後這些東西都在戰鬥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並且現在還給淮安軍帶去了滾滾財源。
“彌勒附體之說,未必爲假。三生佛子,知過去,現在,未來...嗤!.”信看到一半兒,劉福通就看不下去了,煩躁地將其丟在了書案上。
雖然起兵之初利用了大光明教,隨後聯絡天下豪傑,也沒少派人去裝神弄鬼。但對於鬼神之說,劉福通自己反而不怎麼相信。在他看來,如果這世界上果真有神佛的話,也肯定都是一羣貪官加混蛋。要不然,怎麼會保佑蒙古人得了天下,並且毫無顧忌地明火執杖了這麼多年?
“丞相?”感覺到劉福通今天心情很差,盛文鬱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替他收起書信,“需要宣幾個美人兒進來給您捏捏腳麼?有幾個是底下人新送過來的,相貌品味肯定出挑!”
“算了!”劉福通先是有些意動,隨後便覺得興趣缺缺,“你沒看芝麻李弄出這個盟書來,裡邊整了這麼幾句麼?失其本心,作威作福,所行比異族還甚!他是在罵老夫呢,說老夫當了紅巾元帥,就忘了當老百姓時受過的罪。反而學着蒙元那些官老爺們,騎在百姓頭上胡作非爲了。呵呵,咱們這位李平章,可越來越有當世大賢的模樣了!”
“這......”參知政事盛文鬱愣了愣,半晌不敢接茬兒。劉福通心胸並不是很寬廣,這點兒他非常清楚。但劉福通這個人有一個好處,就是比較能剋制自己。即便對某些人再不滿,也能從大局出發,一再忍讓,除非被逼得忍無可忍。
而芝麻李最近一段時間的所作所爲,在盛文鬱看來,應該還不算太過分。該出的;力絕不推脫,在地盤劃分方面,也非常大氣。從來不試圖佔劉元帥半點兒便宜,相反還會主動做出極大的讓步。
況且這份盟約的發起人是朱八十一,而不是芝麻李本人!據特殊渠道傳回來的消息,芝麻李最開始並不知情,是被朱八十一請到了淮安之後,纔不得不參與了進去,並且被公推爲此番會盟的主事人。
正當他猶豫着是不是該勸一勸劉福通的時候,耳畔又傳來對方的聲音,“算了,不就是幾個美人兒麼。咱們既然要謀大事,就該有所捨棄。東民啊,回頭你去後營一趟,把美人兒都遣散了吧!每個,每個發,發五吊銅錢,讓她們各回各家,或者自己找人嫁了算逑。省得本大帥沒吃到魚,卻無端弄了一身腥!”
“是,丞相!”盛文鬱想了想,躬身領命。然後又猶豫了片刻,用非常低的聲音提醒,“以卑職觀之,這篇盟書,不似出於李平章之手。”
“當然不是,芝麻李哪有如此文彩。不用問,這東西是逯魯曾那老不死幫忙寫的!”劉福通瞥了下嘴,不屑地迴應。
他號稱文武雙全,一眼就能看出盟書中所表現出來的文采,絕非普通人能爲之。而縱觀徐淮一系,文字功底能達到盟書水準,又能參與決策的,,恐怕只有逯魯曾一個。其他人,要麼地位不夠,要麼水平不夠,反正是打死都寫不出來。
“逯魯曾現在是淮東路的判官,隸屬於朱重九帳下!”盛文鬱看了看劉福通的臉色,繼續小心翼翼地提醒。
“你是說,這份盟書的發起者是朱八十一?”劉福通的眉頭跳了跳,驚詫地追問。如果盛文鬱的猜測沒錯的話,就能跟唐子豪的親筆信對上號了。整個聯手南下,高郵會盟,還有發佈盟書的事情,都是朱八十一在暗中策劃並推動的。所以唐子豪才提醒說,此人才是元帥府最大的挑戰,而不是地位在他之上的芝麻李。此人一舉一動,都所謀甚遠。包括這份盟書,都不能只看眼前的效果和影響,必須向後,向更長遠了去看。才能發覺其背後隱藏的深意和圖謀!
“卑職不敢,但卑職竊以爲,李平章未必能管得了朱重九的所作所爲。相反,以李平章的性子,倒是很容易被朱重九影響並操控,替他出頭呼風喚雨!”盛文鬱的聲音繼續傳來,讓劉福通的頭髮根根直豎。
如果那樣的話,此子就太可怕了。文武雙全,且老謀深算。不動聲色,就把若干英雄豪傑玩弄於股掌之上!但是,世上真的有如此厲害的人物嗎?他不過才十七八歲,即便是生而知之,也不可能老謀深算到如此地步,除非,除非他是個帶着記憶投胎的千年老妖。
“信!”想到這兒,劉福通心中倦意全消。立刻劈手從盛文鬱手裡重新搶回唐子豪的親筆手書,從上次中斷處,仔仔細細地閱讀。果然,情況跟盛文鬱的猜測大體相差無幾。據唐子豪的觀察,高郵會盟的推動者和第一主事者,就是朱重九,而不是帶頭簽署盟書的芝麻李。此外,據唐子豪的觀察,盟書上所列舉的幾項誓言中,卻並非所有都出自朱重九之手。至少,第三項,不得以下克上,篡權多位。第五項,不得加害下屬,亂安罪名,都是其他幾個參盟者的提議。第七項,也是最後一項,關於文明和野蠻的論述,則可以確定爲逯魯曾所加。於朱重九沒半點關係。
真正完全屬於朱重九本人所提,並且極力推動的,只有第一,第二,和第六三項。特別是第六,當時很多人都不太明白。直到朱八十一大聲問了一句,“蒙古人欺凌漢人爲罪,諸位以爲,漢人欺凌漢人即天經地義麼?”,衆人才恍然大悟,勉強同意將其加了進去!
“嗤!”讀到此處,劉福通忍不住又搖頭冷笑。互不欺凌,衆生平等,他還真把自己當作彌勒佛了!衆生真的能夠平等的話,誰來做官?誰負責種莊稼?誰來灑掃收拾,伺候他朱某人的飲食起居?既然人生下來,資質就有賢有愚,運氣就有厚又薄,怎麼可能誰都不欺負誰?只要這世界上有官民之分,有貧富之別,欺負就是必然的。只是欺負得厲害和輕微的差別罷了!
帶着幾分不解和鄙夷,他繼續往下看信。只見信的末尾,唐子豪刻意提醒道,“餘觀高郵會盟諸軍,有強有弱,參差不齊。然無一人之部屬,能與淮安軍相提並論。其軍,非但紀律嚴明,儀容齊整。官職及制度,也是別出新裁。最爲獨特之物,乃其軍之歌,俗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字字句句,皆強調軍民一體。如今兩淮百姓都不以淮安軍稱之,而取其歌中一詞,“革命”。蓋爲“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之意。稱之爲‘革命軍’。旌旗所指,蟻民贏糧而景從!”
注1:自由這個詞,並非洪水猛獸。中國古文中,亦經常出現。到了宋代,已經成了民間俗語。比較經典的是馬致遠的《漢宮秋裡》,漢元帝迫於匈奴兵威,不得不將昭君嫁給匈奴單于,“雖然似昭君般成敗都皆有,誰似這做天子的官差不自由!情知他怎收那膘滿的驊騮。”而八路軍軍歌裡,亦有“自由之神放聲歌唱”之語。
注2:文明一詞,亦非外來語。元代,劉壎懷念大宋,在文章中就曾經寫道:“想見先朝文明之盛,爲之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