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蘇明哲做事向來謹慎,如果不是拿到了真憑實據”朱重八心中着急,一串大實話脫口而出,隨即,便又快速閉上了嘴巴,愣愣地問道,“先生,先生的意思是,要小子諉過於,於”
“成大事者,豈能被小節所拘。”朱升長長吐了口氣,搖着頭打斷。
自家的主公其他方面都好,就是性子中,始終難以擺脫一股子江湖之氣,總想着一人做事一人當,卻不知道,只要你坐上了某個位子,便早已不是一個人,更不可能有什麼可獨力承擔之事。
“此事乃胡惟庸與汪廣洋二人議定,具體執行者則是拱衛司主事揚畢,揚州那邊既然把幾個拱衛司的細作全給砍了,想必已經掌握了足夠的證據。”朱重八訕訕地垂下眼皮,低聲補充,(注1)
淮安軍對外出售的火炮價格居高不下,淮安軍自身所裝備的火器,也遠比對外銷售的要精良,而和州軍這邊,在研製遠射程火炮方面,卻始終一籌莫展,所以迫不得已,他才採納了一個風險極大的下策,派人去揚州偷師,沒想到剛剛取得了一些眉目,就被淮安軍的內衛處連瓜帶蔓給抄了個乾淨。
損失幾個細作不算什麼大事,拱衛司已經步入正軌,很快就能重新把觸角伸進他們想去的地方,但如何給淮揚大總管府交待,卻令朱重八十分撓頭,憑心而論,以自家目前的實力,朱重八真的沒把握跟淮安軍一爭短長,哪怕是在淮安軍的主力大部分都被脫脫所吸引的情況下,留守後方的第四軍和毛貴所部滁州軍聯袂西進,依舊能給安慶帶來滅頂之災。
“那拱衛司主事楊希武曾經是你的貼身書佐吧。”朱升的語調,依舊沒有絲毫變化,彷彿根本不知道自家與淮揚方面的實力對比一般,“從其平素行事風格上看,應該是個能忍辱負重的性子,亦分得明白緩急。”
“這?”朱重八愣了愣,臉上露出了明顯的不忍之色。
按照朱升的提議,拱衛司主事楊畢楊希武,就是自己拿給淮揚大總管府的交代,把他的人頭交給使者帶回去,就可以平息蘇明哲等人對自己窺探火器製造秘笈的憤怒,可楊畢向來對自己忠心耿耿,如果自己因爲頂不住淮安軍的壓力,就將他拋出去做那隻十字教所說的替罪羊,今後自己還有什麼臉去面對麾下其他弟兄。
“楊畢這個名字取的不好,實在不好,畢者,網羅也,楊者,巨木也,畢之羅之,飛鳥皆盡。”見不得朱重八沒有決斷的模樣,朱升又輕輕橫了他一眼,非常平淡地補充。
“您老是說?”朱重八的臉上,立刻陽光萬道,瞪着一雙丹鳳眼,手舞足蹈,“找一個跟楊畢長得差不多的傢伙殺掉,把人頭給淮安軍的使者帶回去,然後讓楊畢改個名字,去別處先多幾天,待這場風波過去了,再慢慢補償他不遲。”
“嗯,正是。”孺子可教,朱升的老臉上立刻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如果你能拿出一些讓淮揚那邊動心的東西補償他們更好,畢竟兩家現在是盟友,而非仇敵,只要你這邊的存在對他們依舊有利,他們應該也不願意擔上兄弟鬩牆的惡名。”
“嘶,,。”朱重八輕輕吸氣。
自己這邊能讓淮揚總管府動心的,恐怕就是糧食和鐵礦了,特別是後者,更是發動戰爭的必需物資,而淮安、揚州和高郵等地,偏偏都不產鐵。
但眼下淮安軍與和州軍之間的實力相差如此懸殊,自己還上趕着送鐵礦過去,不是唯恐死得太慢麼,那淮揚的百工坊拿鐵礦煉成精鋼,打成兵器,剛好再提着殺上門來。
正猶豫間,耳畔卻又傳來了朱升那沙啞的問話聲,“以我軍如今之實力,能禁止兩地商販往來否?”
“當然不能。”朱重八想都不想,非常乾脆的迴應,淮安軍那邊,固然需要和州、安慶一帶所產的糧食和生鐵,和州軍對淮安方面的依賴性卻更強,雖然自己在有了獨立的地盤之後,已經竭盡全力去建立各類作坊,甚至不惜厚着臉皮去淮安偷師學藝,但武器、鎧甲和各類攻城器械的產量和質量,依舊遠遠不如對方,遠遠滿足不了兵力擴張和發動對外戰爭的需求。
“王克柔、張士誠和郭子儀等人,能否聽從你的提議,減少向淮揚輸送各類物資。”朱升神秘地笑了笑,明知故問。
朱重八的臉色瞬間變得通紅,緊閉上嘴巴,無言以對。
答案很明顯,無論爲了自家生存和擴張,還是爲了獲取各種各樣,層出不窮的奢侈之物,其他羣雄都不會停止向淮揚運送糧食和生鐵,而自己,也沒任何勇氣,去提出一個共同針對淮揚的倡議,否則,恐怕頭天把書信送出去,第二天,上述幾家諸侯,就聯手打到安慶城下來,甚至自己的名義上司郭子興,都會立即大義滅親。
“唉。”知道朱重八此刻心裡肯定不好受,朱升也不過分逼迫,輕輕嘆了口氣,閉目不語。
從實力對比上,朱重八與朱重九之間的差別,絲毫不比赤壁大戰前的劉備和曹操之間的差距小,在名氣和人望方面,此朱亦遠不如彼朱,但此朱卻知道禮賢下士,知道士大夫乃社稷之綱,知道復禮義、修仁德,以唐宋之法治天下,而彼朱那邊,卻是綱常失序,禮義無存,從百官到販夫走卒,人人有口皆言利
而先賢許衡曾雲,“以權治國,不過當世;以利治國,不及三代;以德治國,長治久安。”(注2)
縱觀史冊,以利治國,數千年未聞其一,昔齊之管仲開女閭,重商賈,齊遂稱富,而管仲一死,桓公不久便命喪奸佞之手,齊軍出戰,亦再罕見勝蹟,甚至有人在陣前廣拋財貨,亂其軍心,而齊將紛紛搶奪,置軍令於不顧,隨即一潰數百里
如今朱重九走得比管仲更遠,可以預見,用不了多久,其治下必將禮樂崩陷,道德淪喪,宦者失其政,士者忘其學,耕者棄其田,權錢勾結,虎狼遍地,而無錢無勢者,百死卻無處訴其冤聲
越想,朱升的心情越是沉重,肩頭上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也是愈發的強烈,古聖所預見的那種人競相食的亂世就要到來了,其慘烈景象,甚至有可能會超過蒙元當年血洗江南,而作爲繼承了往聖之學的儒者,自己必須要站出來,必須輔佐一個英雄,力挽天河,撥亂反正
下午的陽光從透過雕花玻璃窗,照進車廂內,在人臉上投下色彩斑斕的影子,隨着車輪的移動,窗外陽光忽明忽暗,人臉上的色彩也變幻不定。
在沉默中過好久,車廂中的寧靜,才被朱重八的嘆息聲再度打破,“唉,,,步亦步,趨亦趨,卻望其奔逸絕塵。”(注3)
“汝心已死乎,若死,則現在歸附,日後必不失齊、樑之位。”朱升終於擡起眼皮,雙目中露出兩道精光。
齊王韓信和樑王彭越,當年都是漢高祖麾下大將,在漢軍掃平天下的戰爭中,立下了不世之功,而那漢高祖,也如現在的朱重九一般,出身寒微卻氣度恢弘,但是在天下平定之後不久,齊王韓信就被降職爲淮陰侯,雖然小心翼翼地閉門謝客多年,最後依舊難逃一死,而彭越,則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漢高祖派出軍隊襲擊並擒獲,最後誅了三族。
朱重八雖然是個赳赳武夫,肚子裡墨水卻不比尋常書生少,聞聽此言,立刻“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擡起頭,從牙縫裡迴應道,“小子以尚父之禮事先生,先生何必辱小子,先生若有撥雲見日之策,儘管說出來便是,小子定言聽計從。”
尚父之禮,乃周武王待姜子牙,齊桓公待管仲,項羽待范增,都是尊崇無比,一言九鼎,朱重八雖然勢力單薄,自打請得朱升出山相助以來,卻無時無刻拿後者當作一個睿智的長輩看待,所以朱升即便心裡對他有多少不滿意的地方,也早被感動吞沒得無影無蹤了。
故而此刻聽朱元璋說出尚父兩個字,朱升的眼眶便開始發紅,沉吟半晌,低低地說道,“看你這急性子,老夫有說過不幫你麼,只是此刻,我和州軍戰力,尚不及淮安軍十一,許多計謀,都無法施展而已,所以眼下你只能暫且隱忍,該服軟的之時,必須服軟,該拿好處給人家,就竭盡所有,一點點慢其心,惰其謀,讓他把注意力,全放在蒙元那邊,然後以安慶爲基業,內修政治,外煉甲兵,以儒爲本,以百工雜學爲用,然後高築牆,廣積糧,靜待天時之變。”
頓了頓,他又說道,“那朱重八重草民而輕士大夫,殊不知,其麾下文武,亦早爲士大夫乎,生死之際,人皆以性命相托,顧不上起什麼私心,當然其政令通暢,每出一策,從上到下皆全力執行,待其外部之患消失之後,那蘇、徐、胡、劉諸人,誰還肯與販夫走卒稱兄道弟,若真的如他所宣稱的那樣,人無高低貴賤,皆生而平等,那諸將舍死作戰又是爲了誰,若販夫走卒亦可與百官坐而論道,那賢臣良將禪精竭慮又有何圖,故外患一緩,其內必亂,待其亂生,則是我和州軍問鼎天下之機。”
注1:楊畢,楊希武,後改名爲揚憲,正史上最初是朱元璋的貼身書吏,深受信任,曾替朱元璋監督百官,後因爲得罪了李善長,被李善長和胡惟庸聯手彈劾,論罪處死。
注2:許衡,元初大儒,就是給蒙元屠殺洗地,並提出夷狄入夏則夏的那個。
注3:出自莊子,是顏回對孔子的話,說自己這輩子都追不上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