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注一)
李美人身子沉重,卻又不能一味待在房中修養,樑帝怕她無聊,便傳了樂府伶人進宮,以解她的愁悶,又喚了錦瑟陪同,也算是解悶。錦瑟瞧瞧臺上那幾個唱曲子的伶人,心中卻覺得聊賴,只是礙於身旁樑帝和李美人,不好發作出來,只得抿抿茶水,心神卻已經跑了很遠。
樑帝瞧見她這樣心神不寧的樣子,也覺得無奈,看了看李美人,她會意,忙笑着招呼錦瑟道:“阿梧,做什麼事那樣發呆?可是這詞唱的不好?”
錦瑟笑笑,搖搖頭,還未開口回答,就看見一個小黃門慌里慌張地跑過來,拉着德福,似乎小心翼翼地說着什麼,面色焦急。
“怎麼了?”她看看樑帝和李美人,似乎都沒有發現這樣的狀況,便開口相詢。
樑帝微微一怔,這才順着錦瑟的目光看過去,那小黃門忙上前對着樑帝跪下,急道:“陛下,雲、延二州八百里加急軍報!”說着手捧着一份灰撲撲的摺子上來。
錦瑟心中一動,回首看向李美人,眼中也流露出莫名的不安,她又看向樑帝,一邊看摺子,一邊緊緊皺起眉頭,臉色卻愈加鐵青,拿着摺子的手亦在微微抖動,良久後,對着她和李美人說:“你們先回去吧。”
錦瑟點頭,同李美人起身準備離去,卻看見樑帝安慰似的一笑:“阿梧好生陪着梅兒回去,朕晚間再過來。”
李美人謝恩,錦瑟卻發現父親眼中那一絲強自壓抑的怒火和不安。
然而卻沒有再聽到什麼風聲,錦瑟又陪着李美人在宮裡呆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回到府中,還未進後殿自己所居的院門,便有一個小侍女跑來對自己求饒:“殿下,您饒了畫屏姑娘吧,她都跪了快一天了!”
錦瑟一愣,看向身旁的侍女文案,文案忙解釋道:“殿下,今早上畫屏便在您院子門口跪着了,說是請您責罰,我見您還休息着,便沒稟報,只勸了她離去,誰料這丫頭死心眼,我……”她話還沒說完,便看見錦瑟已經朝門內走去,忙跟了上去。
畫屏一動不動地跪在儀門內的地上,天氣雖然還不熱,可她這樣跪了許久,也是面色發白,見到錦瑟進來,忙撲上去哭道:“殿下,奴婢錯了,求殿下饒了奴婢吧。”
“你哪裡錯了?”錦瑟伸了伸手,似乎是想扶起她,卻終究沒有動作,只懶懶地開口:“你如今已經是駙馬的人,莫要再這樣不懂規矩了。”
“不,”畫屏哭着搖頭,“奴婢錯了,求殿下原諒奴婢吧。”
“你只說錯了,卻始終未說你對他無情,那麼,”錦瑟令文案上前,扶起她,“我令你嫁給他,不是成全了你嗎?何錯之有?”她看見畫屏跪在地上,發已經有些亂了,卻仍舊做女兒打扮,並未梳成婦人髮式,微微嘆了口氣,又道:“你放心,我不會生你的氣,你只管去服侍他吧,若是他不肯對你好,再來找我。”說完後,又叫過一旁的兩個小侍女來扶了畫屏離開,自己卻再也不肯回頭,轉身離開。
“這又是怎麼回事?!”南書房裡,樑帝暴躁憤怒的聲音傳出來,將一份摺子狠狠地摔在地上跪着的幾個人面前。
正是方纔那封錦瑟見到的軍報。徐應介上前,撿起來一看,大吃一驚,面色大變,摺子白底黑字,觸目驚心:魏國於三月十二日出兵二十萬,突襲我雲州、延州,及三月十七日,雁門關破,雲州延州失守,其下九縣五十二郡全部落入魏國囊中,如今正大軍逼近我成州、瓜洲,二州告急!急盼朝廷增援!
今日已經是四月十七了,三月十七日已經破了城池的摺子現在纔到了樑帝手中,這一個月裡,誰知道魏國又攻破了樑國多少城池,又有多少人戰死,恐怕告急的瓜洲,成州現在都已經被魏國所佔!周臻從徐應介手中接過摺子看了後,心中陡然冒出來這樣的念頭。
“你們說,怎麼辦?”樑帝不耐煩地打斷他們驚慌怔忡的表情,“這麼緊急的事情,怎麼這個時候纔來報!”
“臣失職,”兵部尚書忙跪地連連叩首,“臣也是今日纔看到這個摺子,想來定是前方征戰,通信不便——”他感覺冷汗順着自己的後背留下,洇溼了自己紅色官服,若是這樣的告急摺子這時候才能來,恐怕只能說明,那些州縣已經被佔領,連向朝中稟報都困難了。
“混賬!”樑帝大怒,“將他先交付大理寺受審!你們剩下,說說現在該怎麼辦!”
有侍衛走進,抓過已經有些癱軟的兵部尚書離開,剩下的人也心中惶惶,沒有人敢爲他求情,只有方奇猶自強撐着說:“陛下,臣以爲當下應當立刻派人去查看一下前方情勢爲好,若不是謊報,那麼定要加緊大梁的防備才行。”
“謊報,如何謊報!”樑帝聽了只覺得更怒,將案上一隻白玉如意摔在地上,砸的粉碎,“再謊報,就打到家門口來了!”
“這、”方奇擦了一下自己額上的汗,低聲戰戰兢兢地說:“臣也是迷惑,畢竟樑魏方纔締結和約不過一年,萬沒有想到魏國竟然是如此的背信棄義,竟然,”他偷偷看了一下樑帝臉色,囁嚅道,“竟然就打過來了。”
下面的人其實都知道議和是周臻去做的,如今魏國撕了這和約,怕是他面子上很不好看,只是礙着他如今是樑帝的愛婿,不好意思明面着把話說了,方奇這樣一提,衆人都不免帶了幾分同情的目光朝周臻看去。
果然,樑帝的聲音轉向他,“周卿,你如何看此事?”
周臻從一開始看到那摺子的時候便又是悔恨,又是氣憤,只恨自己沒有再堅持多勸勸樑帝要防衛魏國,又氣憤蕭桓如此快的背信棄義,現在聽樑帝問起來,更覺得悲憤難言,只答道:“臣以爲當下應立刻派良將帶精兵前往,阻攔魏軍深入,並急調國內所有可用之兵,同魏國死戰!定要守住揚州,兗州等地,萬不可使上次魏軍兵臨端州城下之事重演!”
樑帝怒氣微微消散,衆臣也忙附議周臻,其中徐應介又道:“陛下,臣以爲周大人所言極是,臣願意推薦一人,當此領兵之人。”
“誰?”樑帝問。
“關勇,此人曾任前鋒將軍多年,作戰經驗極其豐富,當此之時,定是用他之際。”
“陛下,”戶部尚書似乎有些疑慮,“臣聽聞關勇此人雖然能征善戰,可卻暴虐成性,軍士多有不滿,這樣的人用了,怕是有些不穩當啊。”
“不然,”方奇卻一反常態地贊同徐應介,“微臣以爲徐老大人所言甚好,如今魏軍來勢兇猛,自然是要一個比他們更兇猛的人來領兵,方纔能壓住他們的氣勢。”
徐應介有些孤疑地看看方奇,不料正被方奇看到,忙回過頭去,卻聽他正色道:“臣素來與徐大人不對付,然而值此危急關頭,臣以爲當以大局爲重,不要再爲小節而失了先機。”
周臻卻知道戶部尚書其實同方奇交好,他這樣反對肯定是正常的,而方奇竟然會支持徐應介,十分可疑,他看了看方奇,卻無法從他面上找出任何不妥之處,軍政上他也不是很熟悉,只好默默地在一旁不動聲色。
“也罷,依卿所奏。徐應介同方奇周臻幾個素素下去擬旨,務必要將魏軍攔在兗州之外!”
“臣等遵旨。”
周臻回府的路上只對皇帝那個決定有些莫名不安,心中更是對魏國極爲惱火,卻不知道該如何消散,只好令車伕調頭,去了酒館先喝上幾杯發泄,待到有些微醺的時候,才上馬車回公主府,這時已經是華燈初上,他到了府門前,跌跌撞撞地下了車,朝自己所住的前院走去,竟然發現燈火明亮,一派通紅。
“這是怎麼回事?”他轉頭問身邊的小廝。
小廝也是迷惑,正說要去問問,就看見有一個幾個丫頭走上來,嘻嘻笑着道:“恭喜駙馬了。”
他心中愈加迷惑,忙問她們到底是何事,那幾個丫頭卻不告訴他,只說:“駙馬還不快進屋,新人等了很久了。”
周臻一愣,許是喝了些酒的緣故,竟然覺得很是眩暈,面上發燙。新人?他在心裡默默唸着這個詞,不知爲何,錦瑟那夜鳳冠霞帔的模樣浮上腦海,牽引着他向那一派通紅的顏色處走去。
是一個女子蒙着蓋頭坐在牀邊,看不清面貌,周臻只覺得愈發地蹊蹺,可心中卻一股隱隱地願望推動着他去掀開那蓋頭,似乎還帶着幾分喜悅。
“是你!”他看清蓋頭下的面容的時候,只覺得一股怒氣從腳底涌上來。
“駙馬,”那女子忙跪下,“殿下說她已經正式替你納了我,要我從此以後好生服侍你。”她語音溫軟,雖然有些小心翼翼,卻也能聽出那暗含的歡喜之意。
“哈哈,我何德何能,竟然要殿下爲我納妾?”周臻只覺得諷刺,看着跪在地上的畫屏,心中一股隱痛浮上,悽然道。
“駙馬,”畫屏聽出他的悽然之意,卻似乎是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只低聲說:“殿下也是一片好心,她自己不能來服侍駙馬,便叫我——駙馬!你去哪裡?”她話還未說完,就看見周臻的袍腳從自己眼前閃過,遠遠地傳來他憤然的聲音:“我這就去謝謝她的好意!”
錦瑟正倚在軟榻上看書,門猛然被推開,她看見周臻進來,身上尚帶着幾分酒氣,卻不驚訝,只是笑笑:“駙馬不去陪新人,來我這裡,不怕冷落了她?”她的笑容譏諷,又帶着幾分不明的意味,周臻只覺得酒氣上涌,狠狠地抓過一旁桌上的一隻茶杯,慣在地上,憤然道:“臣來感謝殿下的好意!”
“那倒不必了。”錦瑟放下書,似乎沒有被他的怒氣所感染,依舊輕笑着說:“畫屏喜歡你很久了,我爲人寬和,讓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不會做出那種棒打鴛鴦的事來,駙馬還是快些回去吧。”
這幾句話似乎像重錘打在周臻的心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忿忿地回頭,正要離去,卻看見一旁的牆上竟然掛着那幅畫,那幅錦瑟曾經畫過的浦河的畫,畫中的男子依舊沒有繪上面貌,可卻面對那烏篷船上輕笑的少女,溫柔的情意淡淡地從畫中流淌出來,一道道地劃在周臻的心上。
“你可知道?!”一天積累的怒氣終於爆發,周臻上前扯下那幅畫,拿至錦瑟身前,指着畫上的男子,“你可知道,你日日癡心相戀的這個人,他是誰?!”
錦瑟一愣,收斂了微笑,冷漠地回過頭去,“不論他是誰,終究不是你!”
“是嗎!”他怒極反笑,從袖中抽出一張紙,扔在她面前,“他當然不是我!他是領着魏軍攻進樑國的魏太子蕭桓!又怎麼會是我!”
那紙上幾行小字,正是抄錄的今日加急軍報的內容,錦瑟瞥見,心頭巨震,卻依舊勉強鎮定,說:“周臻,你不過是妒忌他得到我的心而已,犯不着這樣毀謗別人!”
“是嗎!”周臻有些咬牙切齒,狠狠地道:“不錯,我妒忌他!可我希望殿下認清楚,不要等到你的這位‘阿桓哥哥’打到家門口來,才知道後悔!”
“滾!”錦瑟忽然大怒,抓起身旁的磁枕向他扔去,卻沒有砸中,只是碎片濺了一地,好像周臻的心,再也不能完全,他冷冷一笑,看了錦瑟一眼,轉身離去。
“不是你!是他胡說的!對不對!”錦瑟忽然放聲大哭,她想起那日浦河上有意問及穆桓的那些話,而他是那樣真誠地告訴自己,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魏國商人。他的眼神,那樣的真摯而清澈。是的,不是他,她心裡默默地念着,似乎在說服自已,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