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風緊,耳畔彷彿有什麼人在哭泣,哭聲斷斷續續,從未停歇。樹枝被風吹得東搖西晃,掃着琉璃瓦,一點點擦刮作響,不斷的將人從夢中驚醒。
赫連鋮猛的掀開被子坐了起來,用力的喘了兩口粗氣,睡在龍牀踏板上的小內侍睡得很機警,聽到牀上的響動,已經翻身站起:“皇上,可是要喝水?”
“不,朕不渴。”赫連鋮一隻手撐着額頭,重重的又喘了兩口氣。
方纔他做了一個夢,噩夢。
慕瑛拿了一把刀子朝他衝了過來:“就是你,就是你把我母親送過來的東西都拿走了!我記恨上了我的母親,她也不再喜歡我!”
他驚慌失措,想退後,可卻沒有挪動步子,眼睜睜的看着那把刀子刺進了自己的胸膛。
流血了,真的很痛,可讓他更覺得痛的,是慕瑛那憤怒的眼神。
是他將她與慕家的聯繫斬斷的,他不希望看着她與慕華寅親近,她要完完全全脫離慕家,成爲這皇宮裡的一個人,能一直生活在他的身邊。
可現在,慕瑛的眼神比那刀子還冷,就像無形的刀子扎進了他的心,一刀又一刀,他似乎聽到了什麼東西在碎裂,嘩嘩作響,身子感到一陣陣的疼痛,最後他痛醒過來。
“皇上?皇上?”見着赫連鋮沒有開口說話,只是捂着胸口喘氣,小內侍有些惶恐:“奴才這就去喊江公公。”
“不用。”赫連鋮擺了擺手:“朕沒事,去給朕沏壺熱茶。”
“是。”小內侍輕手輕腳,弓着身子走了出去。
赫連鋮看了看他的背影,伸出手在枕頭下摸索了一陣,抽出了一件衣裳。
上好的流光錦,在高高立着的宮燈照映下,不斷變幻着色彩,衣裳的領口點綴着一串精心繡制的木樨花,淡淡的黃色,似乎芬芳依舊,每一朵木樨花裡,竟然還綴着米粒大的黃晶石,閃閃的耀着人的眼。
這肯定又是慕夫人親手做的,一針一線,就如他的母親那時候給自己做衣裳帕子一樣。
赫連鋮緊緊的抓住了這件衣裳,彷彿間摸到了母親溫熱的手心,他吸了吸鼻子,將那淚意忍了下去。
母親亡故了,他不能再享受到母親的愛,慕瑛也不能。
她必須陪同他一起受苦,一起受折磨,她不能講自己拋到一旁!赫連鋮抓緊了手中那團衣裳,用力撕扯了兩下,流光錦織得很結實,慕夫人的手工精細,衣裳沒有半分損壞,依舊完整無缺。
“皇上!”
那個小內侍還是將江六喊醒了,赫連鋮趕緊將那一團揉得發皺的衣裳塞到了被子裡頭:“江六,你來作甚?”
“老奴聽說皇上做了惡夢,過來瞧瞧。”江六佝僂着揹走到了赫連鋮身邊,仔細打量了下他的臉:“皇上,你做了什麼惡夢?滿頭都是汗。”
“也沒什麼,朕看到了一隻老虎,正在朝朕撲過來。”赫連鋮一把握住了江六的手:“江六,帕子給朕,朕自己來擦。”
從今年夏天開始,赫連鋮便不喜歡內侍們貼身伺候,就連從小開始便伺候他的江六,他也不大喜歡他近身,總覺得那閹人的手摸到自己身上時,心裡就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黏糊糊的,就像一塊爛泥,甩也甩不掉。
“皇上,老奴又忘了。”江六將帕子交給赫連鋮,垂手立在牀榻前:“皇上,你這是心結,你過於畏懼慕大司馬了,老奴覺得慕大司馬……”
“你覺得他怎麼樣?”赫連鋮的手停住,帕子貼在額角,半天沒有動彈。
江六暗暗嘆了一口氣,太皇太后與高太后都懼怕慕大司馬,她們總是跟皇上說,一定要提防慕華寅,不能讓他再擴張勢力,可自己瞧着,慕大司馬好像也沒什麼野心——講真,大虞皇朝已經不如文帝武帝時期強盛,這五十年裡已經交替換了七八任皇上,若是慕氏一族真有異心,憑藉他們的實力,要謀逆篡位,並非是一件難事。
當年慕家先祖慕熙輔佐幼帝登基,宮中混亂,全憑他一力維持皇室安寧,彼時幼帝有心禪讓,慕熙堅決推辭:“慕氏世世代代效忠皇室,匡扶皇上登基治國乃是慕某之己任,怎會有那狼子野心?皇上還是莫要再提。”
皇上感念慕氏忠心,後來授了慕熙三道免死金牌,且可傳慕家家主,世襲罔替:見天不死,見地不死,見兵不死。
慕華寅雖說權傾朝野,可江六覺得除了他爲人狂妄了些,可不見得就如太皇太后與太后娘娘所憂慮的,有取而代之的野心。這深宮婦人,畢竟親歷過宮中的傾軋,自然還是會小心謹慎些。
“老奴覺得慕大司馬雖然厲害,可也未必是那不認皇上的狂徒。”江六小心翼翼的察看赫連鋮的臉色,準備見着有什麼不好的苗頭就馬上住口:“只不過,太皇太后說的是,小心駛得萬年船,皇上多多留心也是應該的。”
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赫連鋮很不滿意的看了江六一眼,江六一直都是這樣,或許正是因爲這般謹慎,故此他在宮中才能穩穩當當的過了這麼多年。
“江六,你說……”赫連鋮低頭看了看大紅綾羅的被面,伸出手指撓了撓上邊繡着的那條飛龍:“慕瑛明日會不會準在辰正時分進宮?”
“皇上已經下了旨,慕大小姐定然會是那根時候進宮來的。”江六心中一咯噔,偷眼看了看赫連鋮,見他臉上有一種迷茫的神色,一雙眼睛裡透着焦急不安——難道皇上小小年紀,就已經意動?
慕大小姐真是個美人坯子,可皇上這心思也動得太早了些。
“哦。”赫連鋮應了一聲,接過小內侍遞過來的茶喝了一口,清香甘甜,一種說不出的舒服順着那茶湯一直流了下去:“江六,你下去罷,朕這裡沒事了。”
赫連鋮睡下,拉了拉被子,心裡頭熱烘烘的一片。
明日他一定要去宮門口守着,若是她遲到了片刻,自己可就會對她不客氣。赫連鋮翻了個身,眼前一張芙蓉粉面,黑幽幽的眸子晶瑩透亮如黑色葡萄。
“慕瑛,你可千萬別遲到。”赫連鋮喃喃說了一聲:“你不能晚過朕要你回宮的時辰。”
清晨的陽光將慕府染成了一片微微的金色,慕瑛睜開眼睛,就見着淺碧色的窗紗上有着紛紛的金黃。她歡歡喜喜的一翻身,伸手推了推旁邊的慕夫人:“母親,外邊日頭出來了。”
慕夫人緩緩睜開了眼睛,消瘦的臉上有鮮紅的兩片,就如豔麗的胭脂,夾出了一管筆挺的鼻子:“瑛兒,怎麼就醒了?”
昨晚上慕瑛與慕夫人睡在一處,將慕華寅擠去了外院,母女倆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個晚上的話,直至子時才停。慕瑛年紀小嗜睡,腦袋才捱到枕頭邊上就閉了眼睛睡得香甜,慕夫人此時卻無法入睡,看着女兒可愛的臉,感概萬千。
“嬌紅,取了那件沒做完的斗篷過來,我要熬夜趕出來。”明日慕瑛就要回宮,自己得在天明前將那件斗篷給趕出來。
“夫人,你還有病在身,如何能這般操勞?”嬌紅站在那裡,有些猶豫,看了看牀上睡得沉沉的慕瑛,細聲勸慰:“夫人,等着過些日子你身子好了再做罷。”
“再過些日子便該下雪了。”慕夫人搖了搖頭,神色堅決:“我得要抓緊時間將這斗篷趕出來,焉知以後讓人去送,這斗篷究竟能不能到瑛兒手中?”
嬌紅無奈,轉身去了隔壁房間,將那件小斗篷拿了過來。
石青色的蜀錦,顏色顯得有些不合慕瑛的年紀,只不過衣領口一圈純白的狐狸毛讓顏色顯得又淺了些,斗篷下邊繡着的纏枝木樨花,淡淡的嬌黃更顯得柔嫩。
慕夫人用繡繃將下端那沒完成的一塊繃好,戴上頂針,吩咐軟綠給繡花針穿上一根鵝黃色的細線,開始繼續繡起那木樨花來。她神色專注,心中似乎不能再容下第二件事情,只是一心一意的繡着花,直到星星點點的木樨在她針下朵朵綻放。
嬌紅默默蹲下身子,給炭火盆子添上幾塊銀霜炭,火苗大了些,屋子裡邊也比原先要暖和,軟綠從旁邊屋子拿來兩盞燭臺,將燈點亮,內室裡瞬間明亮了許多。
“拿走。”慕夫人停下針線,擺了擺手:“莫要太亮,瑛兒睡着了,別刺着她眼睛。”
軟綠躡手躡腳走到碧紗櫥那邊看了看,回到慕夫人身邊低聲道:“大小姐睡得很好。”
“拿走一盞罷,屋子裡不能太亮。”慕夫人點了點頭:“你們也去歇息,別管我。”
“不,夫人,奴婢們自然是要伺候着你的。”
這一伺候,便到了寅時,慕夫人忙了差不多三個時辰,纔將慕瑛的斗篷完工。抖了抖那石青色的一幅衣料,她臉上露出了笑容:“可算是趕出來了。”
“夫人,快些歇息去吧。”嬌紅軟綠心疼得眼圈子都紅了,夫人實在太不愛惜自己得身子。
“好。”慕夫人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忽然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天旋地轉。她趕忙挨着椅子坐了下來,用手壓着胸口,輕輕的呼了一口氣咳嗽了幾聲。
“夫人。”嬌紅的眼淚落了下來。
慕夫人嘴角有一點殷紅的血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