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地的鋼化玻璃碎渣,來自地獄的低吼,搖晃的身影,背上沉重而溫熱的身體,怒吼,溼透的衣服,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餘念輕輕撫摸了一下右手虎口處的傷痕,強行把自己拔出回憶的魔淵,這些畫面從他離開辦公樓之後就無時無刻不在干擾着他的思考。
現在是下午1點左右,距離黃郡蘭被咬僅僅過了3小時。
餘念收回了又快發散開的思維,把注意力放在這個陌生的家庭,乾淨的地板,他坐的沙發上的涼蓆,搖擺的風扇拂過他的皮膚,溫馨而令人心安,卻也令他產生出強烈的違和感,那些噩夢一般的回憶時刻提醒着他發生過的一切,並且……還在發生。
他撥通了熟悉的號碼。
餘唸的老家,是武漢旁邊的的CB市,開車轉一圈也就一兩個小時的事情。
超市裡,王曉蘭正在上班,她的樣子,如果要形容,幾乎就是教科書式的中國中年婦女形象,有點微胖,個子還不到一米六的樣子,染成黃色的捲髮束成馬尾,她的對面,彭春正隔着菜架,吹得是天花亂墜。
“王姐,我和你說誒,那個女孩子是真的不錯,你別看人家年紀小,那是相當懂事!”彭春繞了過來。
“我昨天就和我兒子說了,他也沒怎麼回我,估計是又跑去哪裡玩了。”王曉蘭把一筐西紅柿倒上菜架,紅彤彤的西紅柿四處亂滾。
“那你要抓緊啊,這麼好的女孩子。她媽媽和我說她每個月除了自己用的,還要給家裡寄1000塊錢回去。”彭春看了一眼西紅柿,發現價格還挺便宜的,順手撕下一個袋子,“哎呀,這西紅柿還不錯,晚上炒個簡單的。”
“哎,還不是看他自己的意思,馬上要26的人了,我看他半點都不慌。”王曉蘭一副抱怨的口氣說道。
“是該着急了,別個像你和老餘這個年紀的孫都抱了兩年了。”彭春惋惜道。
“好在爭氣還是爭氣,前幾天和我說他們領導要提攜他,工資也要漲。就是個談朋友的事。”王曉蘭恨鐵不成鋼道,“他之前那個女朋友家裡條件還不錯,照片我也看過,94年的,兩個人將將合適。可惜了哦。”
“哦,那是爲什麼分了?”彭春問道。
“曉得他怎麼搞得叻。”王曉蘭扶了扶腰,摘下勞保手套,拿出手機翻了翻,伸到彭春面前,“喏,就是這個女伢兒。”
“嘖嘖嘖,這個的確是不錯,比那個強。”彭春讚歎道,又忽然想起來似的,“誒,我這裡還有個女伢兒,和念念一年的,正好也是我保險公司的同事,長得比之前這個還要招人疼。要不我幫你也問哈?”
“那可以啊,這個確實小了點,我估計他不會蠻喜歡。”王曉蘭喜道。
“好!那我就幫你問問。”彭春胸脯拍得震天響,又笑成一朵花道,“保險的事,你和老餘再商量下。”
“誒,那一定!”王曉蘭道,接過了彭春的一袋子西紅柿。
“那我先走了,幫我把這個稱打一下。”
王曉蘭左右瞟了兩眼,淡定的抓出了兩個西紅柿,稱完之後又放了回去,麻溜的打上價。
“多了別人要看出來的,嘿嘿。”王曉蘭壓低聲音道。
“嘿嘿嘿。我曉得,麻煩你那個。”彭春也賊笑道。
“那拜拜!那個女伢兒的事記得幫我問哈哦。”王曉蘭笑吟吟說道。
“好!拜拜!拜拜!”彭春也笑着打招呼,轉身離開。
王曉蘭看着她的背影,一絲勝利的冷笑浮現在嘴角。
“哼,先上車後買票,想得倒美。”
千里之外的深圳,餘念正舉着手機,第二次聽着聽筒裡一遍又一遍的鈴聲,在陽臺焦躁的來回踱步。
他意識到自己之前的僥倖是何等的弱智,在經歷了那一切後,離開辦公樓後的第一件事就應該是家裡打電話,而他竟然浪費了將近1個小時。
還是先給老餘打吧,餘念想道。
“喂,念念啊?”
餘念聽着電話裡的聲音,才感覺自己有了根,心裡一酸,眼淚差點就掉下來了。
“喂?!媽媽,你在哪裡?”他努力控制聲音。
“在超市上班啊,麼事,今天沒上班?”嘈雜的背景音傳來。
“你聽我……”
王曉蘭接過一袋土豆,單手打上價標,“昨天給你發的那個女伢兒你聯繫她沒有?”
“媽媽!你聽我……”
“今天那個說媒的又過來和我說了,我也覺得那個女伢兒還不錯。”王曉蘭正準備封口,發現價格打錯了,只好重新打。
“媽!”
這一聲響亮極了,王曉蘭把手機舉得遠遠的,邊上等着打稱的中年紅裙女人也被嚇了一跳。
“你莫說話,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和你說!你先找個沒得人的位置。”
王曉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防兒子說的如此嚴重,連忙打完價格,又喊過來一個同事接手,小跑進了員工更衣室。
“麼事?兒子你說。”兒子出去幾年從來是報喜不報憂,她已經被他弄得緊張了。
餘念聽她的語氣,知道她那兒應該很安全,回憶了一下之前組織的語言,心裡還是覺得有點怪。
“我已經下班了,現在回住的位置了。我馬上要說的事情很重要,你要挺清楚了,聽我說的做。”
她應了一聲,餘念知道她在聽。
“剛纔上班的時候,來了一羣人,把公司砸爛了。”餘念斟酌着說道,不希望她太過擔心,又必須引起她的重視。
她馬上急道,“你沒事吧?你……”
餘念不等她說完,忙說道,“放心,我沒事,我已經回來了。你先聽我說。”
“那些人都像瘋子一樣的,見人就咬,不會說話而且看起來癡癡傻傻的,完全不像正常人。”
“你千萬千萬要留意,如果看到這種人,能躲開就躲開,要是躲不開,就找個地方自己先躲起來。我們基本可以肯定,這些人咬了其他人之後,其他人也會變成他們那個樣子。”
王曉蘭不解,“念念,你在說什麼?”
“你不要問,我也不清楚具體怎麼回事,總之,你先請假回去,儘量多買點吃的回去,我估計要不了多久這個事就要上新聞,全國都要亂起來。”
她還是沒聽懂,餘念只好喋喋不休的反覆給她講,死死的叮囑了三四遍,一直到她保證答應,並且顯出不耐煩才停下來。
餘念和她打完電話,頓時感覺比剛纔逃跑的時候還要幸苦,不禁後悔爲什麼要先給她打電話,還不如先給老餘打。
他又撥通了老餘的電話,這次倒是接的飛快。
“喂,怎麼想起我來了?”餘念聽出他在笑,心中安定了不少。
“爸爸,你聽我說,有事情和你講,非常非常非常重要!你先有個心理準備,聽我說完,不要插話。”
餘念聽到他那邊傳來腳步聲。
“嗯,你說。”他淡定道。
這次餘念沒有省略,完完整整的敘述了整個事件的經過。
餘念聽出他幾次想插嘴,都生生忍住了。
講到他差點沒跑出來的時候,餘德明終於沒忍住,“你沒事吧?”
餘德明也在上班,剛接到電話的時候,心中同樣忐忑起來。
殺人?這小子怕是沒這個膽量,他殺雞都沒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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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劫或者欠債了?自家應該還沒這麼窮。
那就只剩強姦了,自己生出來的東西,他還是清楚的,從小看女人的眼神就不對勁!和自己一樣!
他心中亂七八糟細數着各種可能。
說到底,他是老子,不能先亂了,安靜的聽他講到一半,就懷疑是不是現在的年輕人又在搞什麼愚人節之類的。
但還是記得那個約定,沒有插話。
餘念知道他憋得厲害,還是講完了整個事情,電話兩頭安靜了下來。
餘德明50歲出頭,年輕的時候當過兵,但那是二三十年前的老黃曆了,現在六塊腹肌走啊已經化作一塊,他早些年退伍後什麼都幹過,司機,廚子,上班,但都幹不長,後來在老家開了個門面建材生意才穩定了下來,累是累點兒,但總比上班賺得多,一家人這些年的吃穿用度也多從這兒出來。
他蹲在黑漆漆的倉庫裡,啪嚓點燃了一根菸,努力消化兒子的話。閃爍的火光映亮了他的魚尾紋和謝了頂的頭皮,泛出油光。
電話這頭,餘念等得已經有點不耐煩了,他斟酌了一下,問道“餘念,你先告訴我一件事情,你真的不是在騙我?老子先和你講清楚了。”
“如果!”他頓了一下,又加重語氣,“你拿這種事情騙我和你媽,我不開玩笑,別的不提,今年過年!我不管你媽攔不攔着,反正你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和小時候那樣,先在樓梯間跪半天,你再進門。”
餘念終於鬆了口氣,知道不管他信不信,至少他已經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了,沉默半響,“我也希望這是假的,我不會拿這種事情騙你和媽媽的。”
“那好,那你也聽好了。家裡有我,你不要操心,這裡說什麼也比你們那邊安全一點,我好歹當過幾年兵,雖然你說的那些病毒什麼的我不懂,但是其他的我還是懂一點的。”
這次輪到餘德明給餘念反覆交代注意事項了。
半個小時後,兩人終於結束了這次長長的對話。
“兒子,你長大了。”餘德明最後說道,欣慰的笑了。
餘念心裡難過,每次回家,都至少隔了幾個月,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倆白頭髮看着越來越多,入了眼,就像鈍刀子在割他的肉。
“你工作之後,爸爸就幫不上什麼忙了,更不提你現在還在這麼遠的地方。你太善了,千萬多留幾個心眼。不管發生了什麼,你的第一要務,都是保證自己的安全,我和你媽,也不可能再有什麼其他的追求了,就希望你平平安安的。一定要記住爸爸的話。”
“嗯,我聽話。”餘念說道,兩人又約定有情況再聯繫,就掛斷了。
餘念站在陽臺,拿着電話的手垂了下來,擡頭看着炎炎烈日下的深圳,油膩中年男人和胖乎乎女人的身影浮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