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葉的問詢,令霍西雲一陣恍惚。十歲那年的事情,如今想來已如一夢。
在莫太傅沒有遭逢大難之前,他一直都以爲自己將來會娶的人,定是莫雲箏。所有人都這麼以爲,也包括九玉。他們幾個人雖然自小玩在一起,但九玉她素來討厭莫雲箏,或許就是因爲這個緣故吧。
莫家出事時,他年紀還小,郡王府不想交惡曹晉侖,所以父親選擇袖手旁觀,他也無可奈何。但他敬佩他的老師莫太傅,喜歡他的女兒莫雲箏,他不忍心看着他們去死。
父親似乎預料到什麼,那段時日幾乎將他軟禁在府中。出入都有人跟隨,他的每日行止都有人向父親稟報。
在他身邊只有一位教他習武的洛師父,他爲人俠義,答應幫他去救出莫雲箏母女。
“老師明日要被砍頭,這個我實在無能爲力,但師母那邊應該還有機會。”十歲的霍西雲一臉嚴肅對洛師父道:“雲箏之前說過,她的母親又有孕了,算算時間,此刻應該即將生產,這種時候要是被流配,別說孩子,恐怕師母也是性命不保……”更何況還有云箏。
“少郡王放心,這事洛某一定小心去做,不會露出端倪。”
洛師父再也沒有回來,登門的卻是宸霽。
“西雲,你要做這件事爲何瞞着我?”宸霽十分氣憤,“你可知道這件事如果被捅出來,你連累的何止是你們燕平郡王府,還有我母后!”
霍西雲的父親和北昭王后是親兄妹,霍西雲明白,宸霽的憤怒並非毫無緣由,“你放心,這件事如果暴露,我一人承擔。”
“荒謬!”宸霽氣道:“就好像莫太傅只是你一個人的老師,不是我的老師一樣!英雄你來做,小人我來當!”
霍西雲沒說話,他明白,宸霽說得不錯,一旦事敗,誰都逃脫不了。
“你那位洛師父已經被我拿下了,無論如何,”宸霽皺緊眉,“他必須死。”
霍西雲大驚,“這怎麼可以?洛師父是無辜的。”
“這世道何人不無辜?”宸霽神色黯淡,“我拿了他這件事很快就會到了曹晉侖耳中,我若是不處置他,曹晉侖很快便會就此事大做文章!父王現在只信曹晉侖我能如何?你該明白曹晉侖素來是站在宸司那邊的,有這等可以扳倒我的機會,他絕對不會放過,我們如今是自身難保,怎可主動露出如此大的把柄?”
“難道就看着師母和雲箏去死嗎?”
“將被洛師父救走的師母、雲箏與洛師父一起關押,可是意外走水燒了囚牢乃是天意,曹晉侖就算想要參奏,又能玩出什麼花樣?”說到這裡,宸霽頓住,“師母和雲箏找人替換掉,暗自轉移,但洛師父不可以,因爲曹晉侖一定會提審他,所以我才說他必須死。”
活活燒死嗎?霍西雲倒退兩步,捂住胸口,幾乎不能呼吸。
宸霽想了想又道:“洛師父還有家人嗎?”
霍西雲一臉警惕望着宸霽,看得宸霽無奈道:“你當我是什麼人?我答應你,洛師父死後,他的家人我來照顧。”
見霍西雲不說話,宸霽又道:“西雲,婦人之仁救不了人,還會害死更多人。”
“聽洛師父說他還有一個兒子。”
“好,這件事我來處理……”
霍西雲截斷他道:“師母和雲箏不能再留在北昭,在曹晉侖眼中她們已經燒成了灰,是死人,再也不能露面了……我要送她們去南越。”
“什麼?”宸霽一愣,“你瘋了嗎?”
“我沒瘋!我很清醒!”霍西雲怒道:“北昭容不下她們,這裡對她們來講,早已不是淨土,她們在這裡活不下去,就像我們能救下她們,卻藏不住她們一輩子。”
宸霽明白,霍西雲所言不錯。救了師母和雲箏她們,然後呢?將她們留在身邊,就像將刀刃懸在頭上一樣,時刻都有掉下來的危險。
“這件事你不宜參與,還是我來做。”聽霍西雲這麼說,宸霽點點頭,“後日父王會去圍獵,老郡王一定會隨駕,那是個機會。”
“好。”
但最終追兵還是到了。
霍西雲知道一定有曹晉侖的眼線盯着郡王府,於是他刻意高調出行,引走那部分伏兵,但很久後一直無人追來,讓霍西雲心生不妙之感。他撥轉馬頭,往師母和雲箏那路人馬行進的方向追了回去。
大雪漫天,雪片狂舞。大灘大灘的血跡凝凍在冰天雪地裡,看起來分外刺眼。他安排的護送人馬幾乎全軍覆沒,四處都是零落殘敗的屍體,被風雪掩埋覆蓋。
那輛馬車懸在崖邊,在風雪中搖搖欲墜。風捲着車簾不斷起落,在那時隱時現間,霍西雲看到了師母凍僵的屍體,她的胸口中了一劍,她的腹部依舊鼓脹,不見雲箏。
那一刻,霍西雲幾乎心灰意冷。他站在崖邊,怒風捲起他的白毛皮氅,雪片迷濛了他的眼簾。臉上刀割一樣的冰冷,他伸手抹了抹,也不知道是淚還是冰。
人只有在承認自己無能的時候,纔會落淚吧,即使他總被父親教導,男兒有淚不輕彈,或許只是因爲未到傷心處而已。
所有努力,一夕成空。
風雪呼嘯,就在這一片空茫的絕望裡,他聽到了哭聲。小嬰兒的哭聲,那是他前所未有的一種感受,原來哭聲也是可以帶給人希望的。
他不顧身後親隨的阻攔,冒險跳上了那輛時刻都會墜下懸崖的馬車。那哭聲就來自師母的屍體上。
霍西雲小心翼翼接近那哭聲,發現師母身下一片血流成河,而她腹下的衣衫卻在微微動着。霍西雲恍然大悟,孩子已經生下來了,被師母藏在了肚腹的衣衫下面。猛一看,會以爲孩子沒有生下來,母親就死了,其實是母親爲了掩人耳目,又或者是爲了給嬰兒取暖。
師母的身體漸漸失去了溫度,再也無法溫暖這個可憐的新生兒,所以小嬰兒出於求生的本能,開始哭鬧起來。
霍西雲幾乎是急不可耐地伸手去解開師母的衣衫,卻沒有料到下面竟是豎起的匕首尖。鋒利的匕首尖幾乎劃斷了霍西雲的右手腕,頃刻血流如注。
這是一位母親保護自己孩子的最後一招,如果有人注意到這個孩子,她也要對方付出血的代價才行。即使那時候她已經不在人世,她也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的孩子!
馬車終於承受不住風雪的侵襲滾下了山崖,最後一刻,霍西雲左手攀住斷崖壁,而不斷涌出鮮血的右手,則死死抱緊了那個失而復得的孩子。
手腕受力,鮮血不斷侵染,一/絲/不/掛的嬰兒在寒風中顫抖,卻又因爲熱血的滋養,而慢慢停止了哭鬧,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第一眼看到的人是霍西雲,而在那個斷崖邊,霍西雲眼裡也只有她。她的眼睛純淨無邪,帶着新生兒的懵懂和天真,她衝着他嗯嗯不停,而她雪嫩的身體上全是他的血。
他給她起名字叫做朝雲。他不知道如果她的父母還活着,會給她起個什麼名字,但按照雲箏的名字來排,應該是會保留一個雲字。
朝雲……是他對她美好的祝福,希望她永遠乾乾淨淨、無邪天真,永遠像個嬰兒一般,不知道也不記得那些發生過的所有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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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西雲低頭,左手慢慢剝開了右手的衣袖,在右手手腕處有道陳年舊疤,帶着歲月的痕跡,仍能看出那份深刻。那將是永遠也去不掉的傷痕,也是他和莫朝雲之間永遠也不可能中斷的糾葛。
他擡頭看着千葉,冷冷開口,“她是我的,是我的!無論是誰,也不能將她帶走,你也一樣。”最後四個字,一字一頓,猶如誓言。
千葉挑挑眉,忽然勾脣一笑,“既然她對你這樣重要,爲何還要那樣對她?你知道你將她逐出郡王府,她有多傷心嗎?”
霍西雲神色黯淡下來,“我沒想將她趕走……”
千葉冷笑一聲,“郡王一定是想說,想要趕走並且殺掉莫朝雲的,是你的未婚妻清河郡主吧?”
霍西雲皺着眉,沒有說話。九玉的確不喜歡莫朝雲,隨着她逐年長大,隨着她越來越像莫雲箏,九玉就開始越來越容不下她,也越來越懷疑她的來歷。
“那個莫朝雲真的是你撿來的嗎?爲什麼她和那個莫雲箏長得那麼像?”
爲什麼,爲什麼?這樣的問題,九玉不知道問過多少遍。她喋喋不休,她沒完沒了,直到他答應和她定親。
喜好這種東西,大概永遠都不會變,就像從前他喜歡莫雲箏遠勝於九玉,而隨着莫朝雲慢慢長大,他的目光也漸漸停留在她身上越來越久。
很奇怪,和九玉定下婚約多年,他卻始終下不了娶她的決心。他剋制着、他忍耐着,但九玉並不傻,所以她開始變本加厲地討厭莫朝雲,比從前討厭莫雲箏更強烈地討厭着莫朝雲。
他喜歡和莫朝雲在一起,他教她讀書、寫字、騎馬、射箭,他願意想出更多名正言順的理由和她相處,卻沒辦法給她任何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