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暗的房間裡,空無一人。
這描述似乎有欠妥當,在自己對面,正坐着一個黑髮少年,背靠夕陽的餘暉讓人看不清他的臉孔。從外表來看,他毫無疑問是個人類。
然而,那是個天大的誤會。
在辦公桌上以及地毯上,由於夕陽投射出的人影,巨大到佔據了幾乎整個房間,並且猶如生物般蠢蠢欲動。安靜到異樣的房間裡,只有被稱爲恆溫系統的機器運作的低沉聲響,這陣蜂鳴此刻似乎更響了一點,欠缺真實感的詭譎正不斷增加濃度。
不僅如此。
(……紅色……)
無法闔上眼瞼,心臟絞出顫抖的聲音。
窗戶外本應是籠罩在夕陽餘暉下的城市街道,還有一輪西沉的落日,但影子那過於巨大的存在感連外面的風景也抹掉了。翻騰蠢動的影之中,一抹紅色的反射光如同燒蝕般刻入視網膜,不要說移開視線,就連閉上眼睛也難以做到。
(紅色眼珠……)
閃爍着不詳光芒的眼珠,看上去比周圍的黑暗還要深邃,猶如能容納世間萬物的無盡深淵,光是這樣盯着,就感覺靈魂要陷進那個深淵裡去了。
沒有感情也沒有熱度,酷似另一種黑暗的紅色光芒滲入身體,毫不留情的滲入**,觸及靈魂。“自己”正在被改寫,正在“變得不是自己”,狂亂、焦躁、羞恥、恐懼攪拌在一起撕扯着頭腦,身體和心靈轉瞬間像破抹布一樣碎裂、飛舞。然後被吞沒
迸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恐怖的風景消失了。
呼吸。
彷彿闊別許久一般,清新的空氣充滿肺葉,殘留着麻痹感的手拭去額角的汗水,蓋住眼睛。過了一會兒,重新聚焦的翠綠眸子睜開,映出遞上水杯的羅蘭。
“謝謝。”
溫熱的白水沖掉嘴裡的苦味,清涼的甜味在口腔和鼻腔裡擴散開。
“薄荷?”
“薄荷能提神醒腦,一杯溫薄荷水對精神和腸胃都有好處。”
將杯子和托盤遞給一旁的服務生,少年揮揮手。服務生鞠躬後退了出去。直到此時密涅瓦才發現他的耳朵
人類?
終於反應過來的王女四下打量。裝飾華麗的狹小空間、窗外不斷倒退的風景、從腳下傳來的震動顯然,她正在某輛列車的車廂裡。
“這是財團挑撥來的專列,我們正在前往呂德斯的路上,大約再過2~3天。我們就能回到王都了。”
“那亞爾……”
“噓。”
羅蘭豎起手指放在嘴脣上。慢慢地搖頭。
“別在外面提起。”
“抱歉……我忘了……”
緩慢的吐出嘆息。密涅瓦低下了頭,剛泛起一絲血色的臉孔再度變得乏力。
傳達釋放的,是那位執政官本人。
使用暴力手段。強迫未成年少女服從自己各種合理或不合理的指令。那是殺人魔和強姦犯纔會乾的事情,作爲法律和道德的化身,我們是不會去作奸犯科的。
一上來就是槽點滿滿,讓人連該從何處吐槽都覺得頭大的開場白。還沒等自己表情僵硬,超越種先生做出了驚世駭俗的發言。
經過調查,殿下是因爲不可抗力,而非本人意願誤入亞爾夫海姆,也就不存在偷渡入境和不友好的間諜行爲。有鑑於此,我們打算禮送殿下返回查理曼。
咔嚓、咔嚓、卡擦。
座鐘安然運行,遲滯的空氣中,鐘擺和齒輪運作的聲響格外清晰。
足足一分鐘後,密涅瓦按捺着複雜的心情,擠出一個微笑。
“這還真是寬大的處理呢,接下來是不是要用操作系術式抹掉我的記憶,或者其它什麼手段來確保我會保守這裡的秘密呢?”
最穩當妥帖的保密手段,莫過於殺人滅口,製造出一具浸泡好幾天的王女屍體沒有任何困難。再用點心,準備好發現屍體的地點和相關人員的話,效果會更好。要是想偷懶的話,一個裝着美麗少女的水泥塊沉在河底幾百年都不會被人發現。
因爲卡桑德拉大橋上的爆炸,不論是溺水身亡還是失蹤,都是合乎情理的狀況。
從精靈們目前爲止的反應來看,他們似乎心存顧忌,沒有滅口的打算。不過,這並不意味着安全。操作系術式中有不少催眠按時和控制思維的專門術式,抹掉某一段記憶雖然麻煩,但只要技藝高超,這種事情也並非辦不到。
看起來,他們最終是選擇了這種辦法來處置自己。
安心吧,我對那種伎倆沒興趣。
悠然的語調令密涅瓦愣住,那種從容不迫絕不是僞裝出來的,儘管近乎不屑一顧的說法讓人火大,但那個保證有這讓人無法懷疑其真實程度的重量。
比起不入流的把戲,我更相信殿下的智慧。
黑髮少年的瞳孔閃爍着詭異的光芒。
無論殿下要做什麼,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漆黑又鮮紅的少年翹起嘴角,無可挑剔的笑了起來。
無論現狀還是未來,都不會發生任何改變。殿下只要一直旁觀即可,一生一世。
記憶到這裡就中斷了。
大概當時被對方施展了某種安睡用的術式吧,此刻審閱記憶並未發現矛盾牴觸,關於亞爾夫海姆這些天的經歷依舊存在,讀寫能力也沒有什麼異常。但一想起當時對方的發言,還是覺得不寒而慄,會做那種噩夢,也是因爲被震懾到的關係吧。
“一直旁觀啊……”
嘴裡小聲呢喃着。那段發言着實令人不快,但悲哀的是。那也是正確到讓人無法反駁的發言。
沒有人會在乎螻蟻的抗議,也不會有人試圖和颱風、地震、洪水進行談判。
代行神意的超越種之於人類,無異於颱風洪水,人類之於超越種,不啻於草芥螻蟻。雙方並不存在所謂平等,交涉更是無從談起。身爲母神所創造的人類,唯有匍匐於地,默默承受代行者施於的命運。不論好壞,此乃理所當然。
反抗?悖逆?
光是有這種想法就已經徹底與自己迄今所接受的教育、倫理觀念背道而馳,更不要說並不存在能做到此事的力量。人類的謀略和智慧。在那個隨手就能製造出天變地異的巨大力量面前。並不比螻蟻強到哪裡去。縱然萬千螻蟻羣起而上,對超越種來說,也只是有點棘手的程度罷了,螻蟻們根本無力插手他所編寫的劇本。
他甚至不需要派人將密涅瓦和通過接觸密涅瓦知曉亞爾夫海姆內情的人揪出來殺掉。手輕輕一揮。幾十根黑鑽之柱從天而降。一個月後一切都會永眠於冰層之下。
無論現狀還是未來。都不會發生任何改變正如他當時說的那樣。
“我到底……”
倚靠在車窗邊,微啓的朱脣漏出焦躁的呻吟,眼眶不知不覺開始發熱。
該怎麼辦這句自問說不出口。說出口也毫無意義。蓄勢待發的精靈、軟硬實力遠超諸國的亞爾夫海姆、錯綜複雜的國內局勢,險惡的王位之爭,還有懸崖絕壁般無法越過的超越種沒有一樣是她能插手其中的,只能如同觀衆席上的看客,保持沉默,看着演員們在名爲“現實”的舞臺上演繹故事,直到塵埃落定。
一直旁觀,一生一世。
糟糕透頂的結局,光用想都覺得不舒服甚至噁心。
然而,哪怕如此,她也沒有能改變局勢的手段。正確說來,這世上根本不存在那樣的手段吧。
如同扭轉天地,讓江河湖海倒轉一樣,擊敗超越種那種奇蹟,是不可能存在的。
“我們到底……”
絕望如同毒藥般在身體裡擴散,眼角變得溼潤,帶着刺痛的熱量在眼眶裡打轉。
“這種事情……”
明知道不能屈服於絕望,但面對殘酷的現實,僅憑勇氣和毅力根本支撐不下去。
一切都毫無意義,人類的生命不過如此
即將被絕望壓倒落淚之際,寬厚溫暖的手拭過密涅瓦的眼角。
“不是那樣的。”
不知何時,羅蘭坐到了身邊,小心翼翼的,彷彿對待最重要的珍寶一般,抱住了顫抖的雙肩。
“我們的價值,不是那麼廉價的東西。”
讓少女依偎在自己的懷中,一度品嚐過那種滋味的少年歌唱般呢喃着。
曾幾何時,自己也被那巨大的差異所震懾,一度認爲所謂人生和世界就是“萬劫不復”的同義詞,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唯有接受合理或不合理的安排,用“命運”這個藉口來說服自己。
但,那只是在逃避而已。
因爲是命運,所以無法逃避,因爲是命運,所以只有接受。所有的不合理,都用“命運”當做擋箭牌,認同其存在,然後落個輕鬆。
沒有這麼輕鬆的人生。
沒有人會因爲被人問到:“反正遲早都要死,你們爲什麼還要活着。”,立即毫不懷疑的去自殺。也沒有人從出生到死亡一帆風順,從來沒有遭受任何挫折。但絕沒有哪裡的誰,是爲了演繹他人設定好的命運而出生的。所謂“人生”和“命運”是要用自己的雙手,在直到生命盡頭爲止的時間去探索、去創造出來的。
並非獨一無二的結論,就連正確與否也無法明確地肯定。但羅蘭發自內心的相信着這一點,若不是這樣,這世界就真的只剩一片黑暗了。
“對於現實,不能只是單方面的被動接受。就算不方便、就算一時還無法改變,也不能輕言放棄可能……”
這不是解答,也不是要求,甚至連理論也算不上。純粹只是身爲一介人類對世界、對自身的期許。
小小的可能性,唯一的祈願。
“手臂……能放鬆一點嗎。”
從懷抱中透出嬌羞的呢喃。驚覺過來的羅蘭匆忙想要撤手,密涅瓦卻說着“這樣就好”,在羅蘭的懷抱裡像心滿意足的貓兒般蜷起身子。
“抱歉。”
少年無話可說,與女孩相擁在一起。
密涅瓦坦然接受致歉,緊緊貼着他的胸口,聆聽那堅實又急促的心跳。
儘管對羅蘭達觀的宣言有些不以爲然,認定那是不諳世事環境下的從容產物,在支配世間萬物的力量面前、在不合理的死亡和痛苦面前完全不值一提。但另一方面,密涅瓦的心卻從那些話語裡獲得了奇妙的悸動。
柔軟、溫暖、溫和。就像被抱着的孩子般,密涅瓦感到一種安心與幸福滲入心中。
(就算這樣……)
他的擁抱漸漸融化了心中凝結的恐怖與絕望。
(就算這樣依靠一下。也沒什麼吧。)
撞擊胸口的那股噁心感漸漸平息。所謂的治癒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沉醉在溫存之中的少女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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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年輕人依存着理想和溫柔的同一時間,另一羣人也在探討他們的理想。
“先生們,今天將成爲歷史上重要的一天!”
會場中心的男人揮舞着拳頭,滿臉通紅。神情亢奮。要不是他說話還有那麼點條理。人們可能以爲他是個醉鬼。
這位情緒激昂的先生當然不是街頭酒鬼。他穿着體面。身上噴香水,臉上敷金粉,還戴着做工考究的假髮。標準的上流社會派頭。哪怕情緒高亢幾近失控,身上的衣服依然沒有一絲褶皺。
呂西安.德.貝拉米公使是一位標準的紳士,任何時候都以近乎嚴苛的標準要求自己。每個與之接觸的人都不會想到,公使先生在大學時代曾經15次與人決鬥,在獲得官職之前3次與人打官司,最後都是丟手套和對方決鬥,一劍刺穿對方心臟來贏得官司的。
說得好聽點,貝拉米子爵是位勇武任俠的貴族。用不那麼好聽的說法,公使大人就是個裝斯文的老粗。
身爲貴族,應有的禮儀教養一樣不少,同樣,身爲一個粗人,還是一個看到大好前程和利益的粗人,他的思考也會變得非常直接、暴力。
“我們即將去狩獵狐狸!”
貝拉米露出了猙獰的笑容,在座的幾十個大漢也露出了會心的冷笑。
狩獵狐狸。說的並不是真正的狩獵遊樂,而是要殺一個人,一個女人卡斯蒂利亞王國的安娜王后。
她必須死。
在“七日戰爭”之後,卡斯蒂利亞全國對查理曼除了切齒痛恨之外,還有另一種觀點和態度。一些人並未因爲戰敗以及戰爭期間查理曼軍隊進行的大屠殺而仇視查理曼,相反,他們將查理曼看作一個值得學習的榜樣,並試圖模仿它的崛起方式,用查理曼式的崛起革新國內政治,讓卡斯蒂利亞成爲世界頂尖的強國。前往查理曼留學和考察正在成爲不少卡斯蒂利亞人的一種時尚。
特別是加泰羅尼亞地區,舊阿拉貢王國的遺民們。由於卡斯蒂利亞官方敕令,他們不得居住在過去的阿拉貢王都阿蘇格拉納城內,在七日戰爭中,阿拉貢人死傷並不多。一直反感卡斯蒂利亞統治,試圖尋求獨立的阿拉貢人將那場戰爭看作一個實現自己政治理想的契機,他們通過各種渠道聯繫查理曼,希望獲得資金、軍事和政治上的援助,推翻卡斯蒂利亞的統治,驅逐哈布斯堡家族,重新恢復舊阿拉貢王國的版圖。
在這種形勢下,查理曼的擴張主義者開始介入卡斯蒂利亞的政治局勢,嘗試着遙控卡斯蒂利亞的政局,推行仿效查理曼的近代化改革。他們頻繁的出入大學校園,向學生灌輸“查理曼的月亮比較圓”、“一切都是體制問題”之類的思想,私底下組織“學生聯合會”,提供資金和印刷設備,支援他們從事**宣傳。他們不斷和阿拉貢人開展聯繫,策動阿拉貢人充當“第五縱隊”,在適當時機制造“某些事件”,屆時查理曼將會採取斷然行動,讓阿拉貢人在他們的“祖宗龍興之地”復國……
諸多事項之中,最大的手筆某過於遙控改革派提出引進查理曼軍事顧問,進行軍事改革。彷彿嫌這樣還不夠扎眼似地,他們還提出由查理曼人訓練兩個大隊,約800人的“訓練隊”,取代現有的近衛隊來“護衛王族安全”。
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洞悉查理曼人在打什麼算盤,要能答應纔是見鬼了。
在諸多反對者之中,安娜王后無疑是最爲搶眼的一位。平日裡溫和敦厚的王后被查理曼人肆無忌憚的行爲深深刺激,很快就公開表示“叔能忍嬸不能忍”,不但對菲利普二世頻頻吹風,還多次公開表示“查理曼的行爲與侵略無異”,號召她的臣民們起來抵制查理曼。
換了一個理智的外交官,遇上這種情況時,多半會乖乖夾起尾巴做人,等風聲過去再考慮其它花招。但貝拉米公使不是一般外交官,他衝動、嗜殺,更重要的是他是伯納德王子的人,和提坦斯有着很深的關係。
迄今爲止,在卡斯蒂利亞的一切行動,背後都是提坦斯在操控,或者說是第二王子的獨斷行爲。
自從察覺到黎塞留有意扶持夏爾王子後,伯納德王子就一直處於高度的焦慮和浮躁之中。雖說他有提坦斯和財團的支援,王太子現在也是一副大勢已去的樣子,但他絲毫沒有放鬆的想法。
王太子遭遇重創,但陸軍對他的支持並未因此動搖。夏爾雖然年幼,也沒有能提供有力支援的母族,但他的背後不光有一個和財團繼承者訂婚的密涅瓦,還有黎塞留越來越明顯的支持。任由事態這樣發展下去,只會讓自己越來越遠離王座。
解決這些麻煩的手段相當有限,最直接暴力的就是幹掉自己的兄弟姐妹,但這種想法沒什麼可行性,眼下也沒有這麼幹的必要。另一條比較迂迴的就是建立戰功、擴大提坦斯的規模,以強大的武力爲後援,平安登上王位。
後一種辦法明顯更爲妥當,只不過平定了王冠領的叛亂後,提坦斯就沒什麼仗可大了。北方的戰事和他們沒什麼關係,而且也已經停了,海外爭奪殖民地是海軍的生意。一時間,諾大個世界居然沒有戰爭可打了?
怎麼可以有這種事情!既然動亂結束了,那麼我們就製造新的動亂好了!
第二王子和提坦斯的將官們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幹的,有鑑於他們已經等得很不耐煩,而且眼下需要的是顯赫的、光榮的、巨大的勝利,一般的小打小鬧明顯不能滿足他們……
“大戰爭!”
貝拉米用力揮下手臂,以決然之態大喊到:
“我們需要的是一心不亂的大戰爭!”
不光是公使,會場內外的提坦斯將校全都屏息凝神,眼放綠光。
這些提坦斯軍人骨子裡的好戰天性已經被徹底喚醒。嘗試過殺戮的喜悅,戰鬥的刺激之後,酒、女人、藥物都成了索然無味的玩意兒。唯有殺戮、唯有掠奪、唯有毀滅才能暫時鎮住他們的飢渴。
“我們只有一個大隊,對方則有駐守艾斯科里亞宮的數千近衛軍。但我深信,諸位皆爲身經百戰、一騎當千的精銳戰士!怯懦無能之卡斯蒂利亞人完全不是諸君的對手!”
再也無法按捺心中的激情,想象着安娜王后驚恐的表情,貝拉米公使舉起雙手高呼到:
“爲了偉大的查理曼,同志諸君!查理曼新時代的軍神們,讓我們去狩獵母狐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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