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子砸落在地, 碎成一片一片,何千越蹲下身去撿,卻被玻璃劃傷了手指。那尖利的缺口如一把鋒銳的刀子, 明明只戳到了指尖, 卻彷彿刺中了心口。
一時間心臟又劇烈地疼了起來, 他使勁攥緊胸前那塊布料, 整個人倚在牆邊抖得厲害。
林笙杵在門邊, 將那一幕全看在眼裡,臉色瞬間蒼白得像一張紙。
季暮黎與之相對着走過,擦肩時瞟了林笙一眼, 見其眼中瞬間浮起的慌亂,恍然一絲懼怕竄上心頭, 他猛地轉過身, 那時何千越已堪堪暈倒。
“千越!”季暮黎一驚, 連忙跑回去扶起他。
季少爺這一喊,倒是把林笙給喊回神了, 他也匆匆湊過去,緊握住何千越捂在心口的手,焦急詢問,“老師,你怎麼了?”
何千越疼得額上直冒冷汗, 哪裡還有力氣回答他的話, 倒是季暮黎慢慢冷靜下來, 沉着聲道:“千越有先天性心臟病, 你去打電話叫救護車。”
“好。”打電話的時候, 林笙的手指一直在顫抖,險些連手機都握不住。腦海裡不斷迴盪着季少的話, “心臟病”三個字像是一把重錘,狠狠敲在心扉,讓他的心也跟着痛起來。
何千越再睜開眼時,入目的是一片雪白。等視線不再模糊,他才漸漸意識到自己正躺在醫院,周遭很安靜,四壁單一的色調讓人有一瞬的茫然,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此刻心臟已不怎麼疼了,只是人沒有力氣,明明醒了卻連一個擡手的動作都做不了。他慢吞吞地將臉轉過來,牀邊坐着季暮黎,林笙不知去了哪裡,空蕩蕩的病房裡找不見他的身影。
似乎是瞧出了千越內心的失落,季暮黎忽然開口道:“林笙去對面超市買水果了,一會兒就回來。”
“嗯。”何千越淡淡地應了聲,輕得跟蚊子叫似的,轉而又合上了眼,但季少知道,他其實並沒有睡着。
病房裡靜得有些異常,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季暮黎終於又出聲,“剛纔孫醫生來看過你。”
何千越仍閉着眼,假寐着問道:“說什麼了?”
“還是勸你儘早動手術。”季暮黎輕嘆了一口氣,眸中透着幾許悲慼,“他說你這病拖不得,不開刀的話,病情會逐漸加重。”
略微抽了抽嘴角,何千越將臉轉向另一邊,睜開眼癡癡地望着窗外,天色已經暗了,月光泛起微白。片刻後他才嘆道:“不過是誇大其詞罷了,他每次都把情況說得很嚴重,其實也就是些老毛病,好好養着就是了。”
“千越……”季暮黎握住何千越的手,語重心長地勸道:“你到底在堅持些什麼?明明有機會能治好心臟,你爲什麼就不肯接受手術?”
季暮黎想不明白,這並不是很具風險的手術,何況孫醫生也早說過,如果不放心,他大可以幫忙安排美國那邊心臟科的權威醫生一起,手術絕對不會有問題,可偏偏千越不答應。
不止是孫醫生,季暮黎也勸過他好多回,每次何千越都是隨便扯一兩句敷衍過去,唯獨今天與以往有些不同。
他眸中漫開一層憂傷,濃得宛如化不開的霧,須臾後轉過臉,緊盯着季少夢囈般地啓口,“我媽她也患有心臟病,還記得她去世前的那一週頻頻病發,我拿打工攢下來的錢給她買藥吃,卻還是沒能留住她。”
他的口吻極其悲傷,可眼裡卻沒有一滴淚,那兩隻眼睛空洞得像窟窿,甚至周身都散發着一股死氣。
季暮黎搖搖頭,說:“你別想了。”
何千越卻恍若根本沒聽見他的話,只自顧自地往下說:“你無法理解心臟病發時是一種怎樣的痛苦,就像你的父親永遠明白不了我的母親這輩子過得有多艱苦。”他說完,索性側過身背對着季暮黎,“你回去吧,馬上林笙就回來了,我有他陪着就好,不需要你。”
千越對季家的深惡痛絕季暮黎實際上都清楚,他本也不願自討沒趣,純粹是看在兄弟情誼上纔沒把關係弄僵,然而這是上一代欠下的情債,他實在也彌補不了什麼。
也許上帝真的不公平,明明是一個父親所生,卻有着截然不同的待遇,季暮黎知道何千越以前的日子並不好過,所以總想着能逗他開心,他縱容着千越,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弟弟,可不知是否因爲自己太笨拙,總讓事與願違,那麼多年以來,非但沒求得一分真心,反而丟了彼此的信任。
望着眼前消瘦的背影,季暮黎始終坐在牀邊,輕輕地嘆了一聲,“你又何必那麼耿耿於懷?他是我的父親,卻也是你的父親。”
“我不需要這樣的父親!”季暮黎話音未落,何千越已揚聲喝道,他僅靠着一條胳膊支起半身,大概是因爲沒什麼力氣,因而身體顫得很。
季暮黎見何千越又激動起來,於是到嘴邊的話只好又吞回腹中,他扶着千越重新躺下,無奈地妥協道:“算了,還是別說這些了。”
何千越微蹙着眉頭,氣息依然很弱,“你走吧。”
這一回季暮黎沒再堅持,道了聲別後起身便走,行至門口時正巧撞見林笙回來,則又叮囑了一句,“你老師醒了,好好照顧他。”而後疾步離去。
林笙提着一袋水果回到病房,何千越背對着他將被子裹得很緊,他走過去坐在牀沿,輕聲喚道:“老師,你還難受嗎?”
何千越並沒有立即回答,靜了許久才吐出兩個字,“難受。”
他這麼說,林笙只當他還痛着,頓時又着急起來,“心臟還痛嗎?我這就去叫醫生來看看。”
何千越轉過身,抓住林笙的手,“不疼了,只是……心裡難受。”這話說得過於咬文嚼字,但林笙卻能聽得明白,他反手握住千越,湊近了他問道:“怎麼了?剛纔季少爺跟你說什麼了嗎?”
何千越搖搖頭,眼皮又沉重起來,可意識卻是清楚的,“我好累,心累。”
半睡半醒間他在那兒不停叫着冷,轉而感覺被窩裡多了個人,沒多久身體便暖和起來。他知道那個人是林笙,就是沒辦法睜開眼睛去看看他。
那晚他做了一個夢,夢裡有他的母親,六歲那年他跟着媽媽在貧民區生活,有一回被人欺負,那些個死小孩手腳不乾淨,卻反過來訛他,一個個揮着拳頭要揍人,分明就是賊喊捉賊,那時母親極力保護,因而心臟病發,那痛苦的模樣,與她死前一般。
林笙睡得淺,半夜感覺身旁有動靜,睜開眼後發現何千越睡得很不安穩,還在那兒一個勁地講夢話,林笙也聽不清他具體說了些什麼,只隱約知道是在叫媽媽。
他想摸摸千越的臉,不料觸手卻是一片冰涼,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何千越已淚溼了臉龐。
見他這副模樣,林笙也委實心疼,想來何千越如此堅強,平時從不見掉一滴眼淚,竟也會躲在夢中偷偷哭泣。
果然眼淚不會乾涸,只不過被刻意藏了起來。
在林笙的記憶裡總有這樣一幅畫面,那是三月裡的黃昏,何千越身着病人服坐在窗邊,陽光透過玻璃灑在身上,爲之覆上一層暖色。
那畫面被定格在照片中,夕陽下何千越的側臉勝過最美的風景,而在照片背後,是用黑色水筆寫下的一行字,“我曾與你承受着同樣的痛苦。”
林笙知道,這裡的“你”指的是何千越的母親——那個讓他傾盡所有卻無法挽留的,最在乎的親人。
……
翌日季暮黎在機場候機時給何千越打了通電話,大致是說晚上的宴會讓他別去了,他另外安排別人出席。
何千越那人脾氣太硬,又素與季少處不來,這會兒聽對方給他下命令,心裡難免一陣不爽。電話裡兩人免不了一番爭執,何千越最後一賭氣,索性辦理了出院手續,帶着他的小徒弟一塊兒回家去了。
其實說起來,那也就是個藝人舉辦的生日PARTY,偏偏壽星是個紅到發紫的一線歌手叫顧萌,那小妮子與蕭毓關係不錯,又和季暮黎有幾分交情,所以他倆自然都在受邀名單上。
當初邀請函發到他們手裡時,蕭毓還沒離開魅聲,季暮黎看了看日子,發現自己那天正好有了安排,就給顧萌打電話說去不了,那姑娘樂呵呵地笑說:“你要是能找個帥哥替你來我就不怪你了。”結果季少爺就找到了何千越,把請帖交給他要他到時候和蕭毓一起過去。
事情其實就這麼簡單,誰會想到短短兩個月內會發生那麼多變故?蕭毓和魅聲解約着實把何千越氣得夠嗆,再加上外界施加的壓力,讓他一時間失去了方向。
這兩個多月,千越刻意去迴避與蕭毓有關的一切,可時至今日,他突然覺得,也許自己更應該勇敢地去面對,而不是一味逃避。
對於他說要去參加今晚的宴會,林笙起先也是不答應的,畢竟以他老師現在的身體狀況而言,實在不太適合出席那樣的場合。
然而何千越卻固執得很,林笙幾番相勸都無法動搖他的決心,最終只好作出讓步——去可以,但必須由他陪着。
於是那天晚上,何千越帶着林笙一同出現在了宴會場。
生日PARTY總是熱鬧的,只不過何千越與林笙躲在角落,也沒人會注意到他們。桌上擺了一堆吃的,林笙從坐下後嘴巴就沒停過,中途顧萌來打過趟招呼,何千越把季暮黎託他帶的禮物送上,又和顧萌閒聊了兩句。
這小妮子長得可愛,性格也討喜。大概是知道他們師徒之間的事,所以自始至終她都沒在何千越面前提蕭毓的名字,倒是拿林笙開起了玩笑,一口一個小帥哥把人叫得臉都紅了。
顧萌也就待了一會兒就又去別處招呼了,林笙喝多了飲料說要去洗手間,讓何千越等着他別亂跑,何千越聽見他的叮囑,忽然就笑開了,“你還當我小孩子呢?”
林笙吐吐舌頭,轉身走了。何千越依然坐在沙發上,望着廳內人來人往,莫名地感到一絲落寞。
他沒見着蕭毓,不過他知道,那人一定在人羣中,也許躲在一個他看不到的角落裡。
卻說林笙上完廁所在水池前洗手的時候,無意間一個擡頭,卻發現鏡中還有另一個人,他錯愕地回過頭,望向他身後的那人。
“你好。”兩人的視線一經對上,對方便客氣地跟他打了個招呼,那個聲音很輕很柔,讓人十分陶醉。
林笙安靜地與他對視着,總覺得這張臉熟悉得很,可就是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出於禮貌,他也回了一聲,“你好。”而後又盯着面前這人瞧了片刻,越看越堅信自己肯定見過他。
正此時,那人忽然又開了口,“請問你是林笙嗎?”他見林笙臉上瞬間泛起一抹驚訝,則又禮貌地解釋道:“哦,我看過你在《蠱》裡的定妝照,聽說,你是何千越的徒弟?”話至此處,他突然眯起雙眼,細長的眼縫裡閃出一道冷冽的寒氣。
這一問,倒是喚起了林笙的記憶,他似乎想起了自己是在哪裡見過這個人了,“你是……”他故意拖長了尾音,心裡早已有了答案。
“我是蕭毓。”伴着這個清澈的嗓音,林笙的雙手不自覺地背到了身後,十指一點點地收攏。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他才慢慢冷靜下來,對着蕭毓微微點了下頭,“我確實是何千越的徒弟。”他嘴角輕輕上揚,可那個笑容裡,更彷彿帶了些敵意。
蕭毓本也不是個善類,就憑他在這圈子裡的地位,除了何千越,誰見了他不讓他三分?何況這林笙,論輩分頂多也只能算他的師弟,剛纔那個不屑的表情,已然是不敬。
但蕭毓並不打算過多地去追究,他走到水池前,將雙手伸到感應水龍頭下,水流落在指尖,透着幾分涼意,“很久沒回去了,老師他還好嗎?”
林笙依舊站在原地,轉過身望着鏡中的蕭毓,“你想知道,何不親自去問他?”
蕭毓將頭擡起來,專注地盯着面前的那面鏡子,“你覺得我該怎麼問?”他自嘲地笑笑,繼而又轉過身,倚靠在水池的邊緣,“難道我要就這麼走出去跟他說,老師真不好意思,我當初背叛了你,你沒有被我氣壞吧?”
他的話裡寫滿了諷刺,可林笙聽來卻一點都不覺好笑,“這有什麼不對嗎?你做錯事在先,道歉不是應該的嗎?連說聲‘對不起’都沒勇氣的人,有什麼資格當人家的徒弟?”
蕭毓被他那句話頓時激怒,猛然揚聲反問:“你又知道些什麼?”他怒極反笑,走近到林笙跟前,“千越會收你當徒弟不過是因爲他急需有個人來填補我的空缺,你還真當自己是個什麼東西?臨時找來的替代品而已,得意什麼?”
林笙注意到,這一回蕭毓並沒有管何千越叫“老師”,而是直呼其名,那種親暱的程度,讓他有點煩躁。加之蕭毓口氣不善,更使他心裡焦亂不已。
好不容易穩住了情緒,林笙才又啓口,“人身攻擊這種不入流的手段,也虧得你蕭大影帝使得出來。”
蕭毓一怔,心說這小子也夠伶牙俐齒,正要出言反擊,忽聞門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這是演的哪一齣?敢情你們師兄弟照了面,是連我都不放在眼裡了?”
二人循聲望去,只見何千越站在不遠處,臉上的表情淡淡的,可隱隱中又能叫人瞧出些許不悅。
蕭毓和林笙紛紛朝他低頭,齊聲喚道:“老師!”
(To Be Continued)
[2012-02-26 19:15:00 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