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千越回到辦公室後情緒顯得很低落, 逸然問他怎麼了他也不回答,只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一副不想搭理人的姿態。
逸然瞧他這陰陽怪氣的模樣, 就猜這傢伙肯定是遇上了什麼事兒正生悶氣呢, 於是也就不去招惹他, 悄悄走開忙自己的活兒去了。
何千越一個人窩在辦公室裡冷靜了許久, 才總算平復了情緒, 再走回桌子後邊的時候,已是儀態從容。
他指尖落在桌上的一包煙盒上,手指蒼白得猶如白玉, 似是猶豫了片刻,他才慢悠悠地抽出一根菸點上火。吞吐菸圈這麼個簡單的動作, 被何千越做起來, 竟也多了幾分優雅。
他還是忍不住去想林笙, 其實說開了無非是在吃人家尹二少的醋,何千越原是個很想得開的人, 雖然從沒真正去了解過林笙之前的那段戀情,可單憑感覺也能猜到,林笙必然是很愛尹宸飛的。
忘掉舊情本就非一朝一夕的事,即便林笙至今仍無法放下對尹二少的感情,這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只是白天才跟他約好要試着在一起, 下午就來這麼一出, 多少讓人心裡有些犯堵。
何千越兩根手指夾着菸捲, 偶爾吸上一口, 大多時候只是任由着靜靜燃燒,他並不是特別鍾愛於尼古丁的味道, 只有在煩悶時會藉以舒緩下情緒。
外頭漸漸下起小雨,好像他此刻的心情,淅瀝的雨絲打在窗上,模糊了窗外的風景。
何千越側對着落地窗靜坐在椅子上,腦袋裡閃過許多個場景。
季少曾經問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他搖頭。每每聊到這類的話題,那傢伙總勸他去找個人,好好談一場戀愛,至少比整天把自己扔在這大染缸裡有意思得多。
何千越回答說:“我就喜歡整天混在大染缸裡,就愛在潛規則下玩弄權術,你管得着嗎?”那時的氣話,如今回想起來,竟莫名地感覺心酸。
他第一次出席魅聲的高層會議時,季暮黎坐在最前面,而他坐在最後面,那天他在會議上將自己的企劃案進行詳細地講解,因其出色的表現,當時讓好幾位元老都對他刮目相看。
可事後一位在董事會待了數十年的老前輩卻這樣評價他,“思維敏捷,冷靜睿智。”那位老先生用的本都是褒義詞,只可惜放在一個還不滿二十歲的男孩身上,會讓人覺得早熟得有些可怕。那時候,他甚至連大學都還沒畢業。
那次以後,何千越三年沒有再踏進過那間會議室,大家背後議論說,是季家人開始提防了。何千越並不在意這些流言,而三年後他再走進那間會議室,卻已是去參加股東大會的時候。
何千越二十二歲生日那天,董事會緊急召開股東大會,兩位大股東將自己手上持有的18%和12%的股份悉數轉讓給了何千越。
沒有人知道這三年間何千越到底暗地裡做過些什麼,但結果卻是有目共睹的,魅聲的股份,季暮黎手裡只有57%,但區區一個何千越就握了30%,剩下的13%分別在其他幾位小股東手裡。
一夜之間何千越成了董事會的大股東,雖不至於取代季暮黎的位置,但對季家而言的的確確是個威脅。
那個午後,何千越閉着眼細細聽着雨聲,其間他想了很多,記憶中一張張臉從眼前拂過,往事涌泉般冒出來,那些心酸難過瞬間填滿了心房,逼得他胸口一滯,險些喘不過氣來。
半晌之餘,他才如同從桎梏中逃出來般緩緩睜開雙眼,有那麼一瞬間,他眸中滿滿的都是茫然,就好像那一年,他被那個陌生的男人帶回季家時一樣。
季琛讓他喊他爸爸,他沒有喊;季暮黎讓他喊他哥哥,他也沒有喊。他還記得那是八月裡的某一天,外頭很熱,可大家瞧他的眼神,卻讓他覺得刺骨的冷。
那個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恐怕這輩子都融不進這個家,不管他的身體裡是否流了季家的血,沒有人會認可他,就像季琛不喜歡聽他提起母親一樣。在那些人的眼裡,他不過是個私生子。
蕭毓的出現就像是一場及時雨,當時何千越陷在季家編織的網裡無法自拔,周圍沒有一個人看好他,大夥兒都覺得他不過是憑着家裡的條件才能爬上位,直到他遇見蕭毓。
從一定角度來講,蕭毓確實是個天才。何千越還記得那天是季暮黎跟他說有個新人的指導老師最近突然骨折進了醫院,問他能不能接手,正好他那會兒挺閒,就答應了下來。
後來在相處中他發現蕭毓天資過人,便收他做了徒弟,並重點栽培,爲了這個徒弟,他投入了太多的心血,好在蕭毓也並沒有讓他失望,剛出道就以一曲《守望》一炮而紅,緊接着一部《與君書》又將他推上影帝寶座。
於是乎,何千越造就了大明星蕭毓,而同時,蕭毓也造就了名經紀人何千越。
很多年後,何千越還會記得,蕭毓成名之後,他倆一塊兒出席《與君書》的慶功宴,席上蕭毓喝高了,回去的路上鬧着不肯坐車,何千越拿他沒法子,只好扶着他一點點往家裡走。
路上蕭毓整個人都是掛在何千越身上的,時而冒出一兩句話,說得含糊,但偏偏讓何千越聽得格外真切。
蕭毓意識朦朧時,抱着何千越的手臂問:“老師,一輩子有多長啊?”
何千越笑着回答他,“沿着人生路,走到盡頭,就是一輩子。”
“那老師……”他拿腦袋在何千越的肩上蹭了蹭,又問:“你陪我一輩子好不好?”何千越沒有回答,蕭毓問他怎麼不說話了,何千越說:“到家了,早點睡了吧?”
蕭毓乖乖上牀躺下,很快墜入夢鄉,何千越守在他邊上整夜,待他睡着才催眠似的勸上一句,“睡一覺,然後把今晚的話都忘了吧。”
……
何千越正顧自回憶着,忽而面前晃過一隻手,他擡起頭,對上了季暮黎的目光。
季少爺半倚着桌子的一角,脣邊浮着一抹淺笑,口吻間略帶戲謔,“想什麼想得那麼傷心?看你的樣子,都快要哭了。”
何千越的眼神瞬間凝成霜,“下次進門前請先敲門,這是最基本的禮貌,我想不用我來教你。”他語氣不善,全然不像在跟老闆講話。
季暮黎聳聳肩,倒也沒與他計較。
將椅子轉回來,何千越雙手伏在桌子上,冷聲問道:“這時候過來是有什麼事?”
季暮黎拉過對面的椅子坐下,絲毫不含糊地開口,“我剛看了林笙下午的表演錄像,《霸王別姬》演得很好。”
“那又如何?”何千越看着季暮黎,眸中透着很深的敵意,像是還沒從剛纔的思緒中緩過神來。
季暮黎沒有立刻回話,只是將手裡的一張名片遞到何千越面前,“這個人,你什麼時候跟他約出來見一面。”
何千越接過名片掃了一眼,白色小卡片上潘琪的名字端正地立在中央,他知道這是個近期很活躍的製片人,似乎是兩年前才冒出泡的,不過確實有本事,只可惜一直以來他們都沒機會合作。
耳邊,季暮黎的話語再度響起,“據我所知,他手裡目前的一部影片還缺一個角色。”
何千越沒接話,將名片甩在桌上,整個人往後仰,只等着季暮黎接着往下說。果然季少也爽快,並沒怎麼賣關子,直接說道:“那個角色的人物形象是外表陰柔手段陰狠,雖然只是配角,但卻是個很具有塑造性的角色,一旦演得成功,一炮而紅也不是不可能。”
聽到這裡,何千越的雙眼微微眯起來,他揚起脣角,勾出一抹冷笑,“一炮而紅?”他的語速很慢,像是有意要讓人聽出他話裡的另一層意思,“我比較好奇的是,季少爺這麼幫我,就不怕養虎爲患?”
他一隻手擱在椅子扶手上,顧自玩着指甲,“林笙要是真紅了,那麼季少爺,你認爲你這個位置還保得住嗎?”
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般,季暮黎忽然笑起來,“遊戲嘛,當然是有點難度纔好玩,不過千越,我仍希望你能明白,就算林笙真的讓你給捧紅了,這個位置也輪不到你來坐,相反,如果你輸了,你以爲你還能剩下些什麼?”
何千越依舊保持着原先的姿勢,只是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那一刻他的眼神略顯迷離,而後卻又笑起來。他無奈地搖搖頭,輕嘆了一聲,“我不怕輸,也不怕失去,有些東西不屬於我,大不了我就不要了,但季少爺與我不同,權利、金錢、身份,你輸得起嗎?”
季暮黎表現得很坦然,也很灑脫,“我是輸不起,所以應該是我的東西,我絕對不會拱手相讓。”他突然站起身,傾身欺近千越,“本是一家人,何必自相殘殺?”
何千越不以爲懼,“哥哥是嗎?”他收起笑容,眼神裡沒有一分溫度,“季暮黎,如果你真有把我當成弟弟,就不該跟我打這個賭。”
“那是因爲蕭毓……”季暮黎想要解釋,可話才說了一半即被何千越打斷,“這跟蕭毓沒關係,是你不相信我,少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他低吼一句,隨後才又放緩語氣說道:“縱然蕭毓有錯,但我這個當老師的都已經不再追究,季少爺又何苦偏要爲難人呢?”
季暮黎沒再解釋,他想,有些事始終是說不清的。
而何千越卻把他的沉默當成了一種清高,伴着一聲冷哼,他復又啓口,“不錯,決定權在你手上,你要打賭,我只好奉陪。”他走出辦公桌,走到季暮黎身旁,兩人面朝相反的方向並肩而立,“就爲了我手裡那30%的股份,你當衆質疑我的能力,讓我成爲衆矢之的,還真是個好哥哥啊!”他笑着,邁開腳步往門外走。
然而剛走到門邊,忽聞背後傳來季暮黎的問話,“你說我不信你,但在指責別人的時候,你又是否問過自己?”他頓了頓,才悲慼地問道:“千越,你到底……有沒有當我是你哥?”
何千越轉過身,脣邊掛着一抹笑意,卻莫名地讓人覺得刺眼,他的口吻很輕,可說的話卻沉重至極,“沒有,因爲……”他刻意拖長尾音,遠遠望着季暮黎,眼神越發的深不見底,最終緩慢地吐出三個字,“你、不、配。”
辦公室的門在眼前合上,卻彷彿怎麼都阻隔不了腦海中何千越說那三個字時的口型,耳邊不停反覆着——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
季暮黎對着門杵了足有半分鐘,下一秒,猛地舉起桌上一瓶墨水砸了過去,有機玻璃瞬間裂開碎花,墨水瓶碎成好幾片,墨色染了滿地。
門外,秘書聽見聲響趕緊衝進來,見到這副殘局她先是一愣,繼而對上季暮黎的目光,對方的語氣依然很平淡,卻讓人覺得寒得入骨。
“叫人來打掃一下,這門也換新的吧。”
“是。”
季暮黎走出去,不料才走幾步路,卻見何千越正抱着手臂靠在牆邊,像是在特意等他出來。
“拿別人的東西出氣也能這麼理所當然,果然是少爺脾氣啊!”譏諷的話語被說得無比自然,何千越嘴角上揚,似乎很樂意看到對方挫敗的表情。
季暮黎深吸了一口氣,款步走到千越面前,動了動脣,分明是想說什麼,可竟是一個字都沒說出口。
兩人彼此對視着,誰都沒有開口,季暮黎的眼神太悲傷,讓人有一種他彷彿在哭泣的錯覺。
半晌之餘,他終是轉身離去。何千越並不知道,那一刻季少原本想說的是,“這麼不願當一家人的話,那麼就假裝不是好了。”可他終究沒有說出口。
也許只是爲了那可笑的親情,即使明知已是空城,他卻仍在堅守。季暮黎心裡很明白,有些話就算他現在不說,單憑何千越對季家的仇視,日後一旦窗戶紙捅破,他們兄弟遲早是要決裂的。
關於這一點,何千越也是清楚的,他們倆都是聰明人,若是可以,誰願意鬧到兄弟反目?
何千越並不想去跨越季暮黎的底線,就像不希望季暮黎過多地來干涉他一樣,而今天,那些話純粹是不由自主地就脫口而出,情緒到了制高點,根本容不得半分考慮。
話雖殘忍,卻是真心話,儘管多少帶了些情緒,可誰都無法否認,何千越對季家確實有所怨懟。
再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安裝玻璃門的工人正在那兒量尺寸,何千越坐了一會兒嫌太吵,就又出去了,臨走時順便帶走了季暮黎給他的那張名片。
他倚在天台的圍欄邊,握着手機照着名片上的號碼按下一串數字,微風輕拂過面,耳畔是個很清亮的嗓音,“喂?哪位?”
“你好,我是魅聲的何千越,請問潘先生今晚有空嗎?我想約您一塊兒吃頓飯。”
(To Be Continued)
[2012-02-09 20:15:00 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