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錢宏明就着車頂燈光,撥打手背上的一串數字。那邊柳石堂好久才接起。“我是錢宏明,柳鈞遇襲,一枚手指被割斷。你趕緊想辦法聯繫最好的斷指再植外科醫生,救護車目前開往醫院。必須快。我剛上路,醫院匯合。”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柳鈞不讓錢宏明通知他爸,可是他通知了,他相信柳石堂多年小富,必然積累人脈,而且兒子危難當頭,唯有當爸的纔會竭盡一切可能爲兒子找最好醫生。爲了柳鈞,他唯有放棄誓言,放棄愛憎。他一路給醫生朋友打電話,諮詢有關信息,又去ATM取錢,以備診療費。此時他想不了那麼多,也不願花時間多想有的沒的,一門心思開往目的地。
纔到一院門口,姐姐來電,說她通過老總聯繫到最好的外科包醫生,包醫生目前已經出發,讓錢宏明準備好紅包。錢宏明微微驚訝,本想讓姐姐順便通知柳石堂不用再聯繫醫生,可稍一轉念就否決了。他寧可自己聯繫。等他接通柳石堂電話,柳石堂搶着說:“我剛聯繫上包醫生……”
錢宏明一聽就道:“包醫生已經出門。我剛到醫院,這邊的事我先處理起來,你帶足錢和柳鈞的住院用品再過來。”
“謝謝你。”
錢宏明一愣,沒回答,就不客氣地掛了電話。他衝到急救室,沒看到柳鈞,被護士指點去放射科找人。在放射科,錢宏明意外見到不停抹眼淚的楊邐。“怎麼回事,柳鈞怎麼樣?”
警察見到有男丁來,便與楊邐告辭。剛纔警察問楊邐許多問題,翻來覆去問事情的發生發展經過。楊邐什麼都說了,唯獨沒說那幫襲擊者的家鄉口音是哪一地。這會兒錢宏明又問起,楊邐急躁地道:“車子纔開出小區,一個人騎自行車撞上來,然後好多人圍住柳鈞打,等我報警警察到來,他們一鬨而散。”
錢宏明覺得楊邐有些怪,但只看看她,道謝後就默不作聲。放射室的門很快被打開,護士推柳鈞出來,直奔手術室。錢宏明衝進旁邊的醫生辦公室,大致問個情況才疾步跟上。他雖然父母久病他成良醫,可對外科一竅不通,聽了也是稀裡糊塗,最多隻在心裡留個底。柳鈞進手術室後,他見一個貌似權威的醫生走來,連忙問:“包醫生嗎?我姓錢,我的好朋友拜託您,手術後請讓我送您回家。”
包醫生看看他,“手術單你籤?不可以嗎?”
“他爸爸很快就到,自己開車的。我朋友的手指能恢復嗎?”
“我看了才知道。小年輕有什麼不可以說明白,非要打架鬥毆……”
“我朋友不一樣,他比我斯文,剛從德國留學歸國,非常難得的德國機械博士。包醫生,您千萬救救他,對於一個機械工程師,手指太重要了。我不知道他今天犯了哪路神仙。”錢宏明連忙幫柳鈞說盡好話,在醫生心裡留下最佳印象,免得醫生帶着壞情緒上手術檯。
包醫生點點頭進去,神色比來時緩和不少。錢宏明稍微放心,他剛纔把該交代的都一氣呵成了:他對醫生的允諾會兌現,柳家的家底不薄,柳鈞是個值得最好醫治的好人……他喘出一口大氣,回頭見旁邊楊邐一直神色恍惚,錢宏明心裡更加懷疑。“楊小姐?你精神不大好,受驚了,趕緊回家休息休息,這兒有消息我第一時間知會你。”
楊邐愣頭愣腦地問一句:“醫生有沒說手術多少小時?”但不等錢宏明回答,又神經質地道:“我去去就來。”楊邐頭也不回就跑了。錢宏明真想拉住她,因爲楊邐一走,等會兒他就得單獨面對柳石堂。他今天可不能見了柳石堂就頭也不回地走掉。說曹操,曹操就到,楊邐還沒拐彎,柳石堂匆匆而至。
兩人見面都是尷尬,但柳石堂做人能上能下,搶先道:“阿鈞剛推進去?到底怎麼回事?”
“醫生剛進去,這是負責這個案子的警察聯繫名片,我也僅知道這些。”錢宏明說完,就走開幾步,找把椅子坐下,不理柳石堂。
警察接到柳石堂電話,去而復回,就地問詢。警察說有保安反映那幾個兇徒早在下午四點鐘就在周圍晃盪,顯然不是一個偶發事件,問柳石堂,事主最近得罪過誰。柳石堂當即想到楊巡,他將事情前因後果一說,旁邊的錢宏明補上一句,坐在柳鈞車裡的那女的正是楊巡妹妹楊邐。不僅柳石堂,連警察都驚訝地看着錢宏明。錢宏明再補上一句,他感覺楊邐今天的反應有點兒古怪。他把自己的懷疑一五一十告訴警察。
警察來了又走,手術室的門還沒開。柳石堂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反反覆覆丈量腳底下的走廊。他的寶貝兒子在裡面,他急欲找人說話商量,可是眼前唯有視若路人的錢宏明。沒幾分鐘,他實在忍不住了,坐到錢宏明對面,直愣愣地問:“小錢,你看阿鈞會怎麼樣?”
錢宏明只是搖頭。柳石堂急了,“以前我們有什麼過節,我向你道歉,求求你告訴我阿鈞進行手術前是什麼樣的,他給人揍成什麼樣子,流血多不多,醫生怎麼說。你今天別有情緒,有什麼你要追究的,回頭你儘管找我,我不會躲開。今天是阿鈞在裡面,他跟你是好朋友。”
錢宏明依然搖頭,但終於開口。“我瞭解不多,醫生進手術室前也瞭解不多。我只看到柳鈞一眼……你還是不聽爲好。”錢宏明轉頭,卻看到柳石堂的淚眼,他心裡很複雜,他是多麼樂於看到柳石堂流淚痛苦,可不是今天。
“你說吧,說吧。求求你。你今天要體諒我,要不是阿鈞我也不會麻煩你。你開價吧,你要怎麼樣才肯告訴我。”
錢宏明本來就沒想瞞,但聽柳石堂這麼一說,他火了,“你是不是什麼都可以開價買賣?我是柳鈞朋友,我在這兒關心柳鈞,但我跟你不認識。”
柳石堂一拍椅子,“媽的”,但閉口不問了,滿肚子的問題都憋在肚子裡,憋得滿臉通紅,對着手術室,忍不住拭一滴眼角的淚。錢宏明冷眼旁觀,等柳石堂拭第二滴淚的時候,他纔將驚鴻一瞥的印象一五一十告訴柳石堂,包括X光結果。柳石堂悶聲不響聽着,直等錢宏明說完,他纔回個“多謝”,不再多說一個字。
隨後,兩人都沉默,一會兒是錢宏明站起來焦躁地踱步,一會兒換作柳石堂。終於等到柳鈞被推出來,兩人一起幾乎是很有默契地護着柳鈞,跟着包醫生前去病房,又是非常默契地一起動手將柳鈞扛到牀上,都不用彼此哪怕說一個字,甚至對上一眼。有話,也只跟包醫生說。
唯有包醫生告辭時候,錢宏明才說一句,“我送包醫生回家。”柳石堂回一句“有勞”。
等大夥兒都走了,柳石堂一個人對着依然昏迷的兒子抹眼淚。他的心中,將楊巡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他早已認定,一定是楊巡將他兒子打傷。柳石堂此時開始後悔,不該讓兒子從德國回來。
楊邐衝出醫院,跳上出租車就殺奔大哥家。見大門緊閉,就拔出拳頭將防盜門擂得驚天動地。一臉驚愕的保姆立刻來開了門,她衝進門去,手指着楊巡,憤怒地道:“你!你乾的!是不是?”
楊巡妻子任遐邇見此不妙,連忙與保姆將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抱上樓去。楊巡卻見妹妹花容慘淡,披頭散髮,奇道:“你怎麼回事?你……啊……”
“對,你想到什麼了是不是?你乾的,是不是?是不是?”楊邐步步緊逼,將大哥逼得往後退去,她見大哥一直不說,就手指上天,道:“媽在天上聽着,你說,是不是你指使流氓打我們,我和柳鈞?是,還是不,一個字。”
走到半路的任遐邇大驚,卻清楚聽到丈夫嘴裡吐出一個“不”。她鬆一口氣,可又滿心忐忑。
楊邐卻不信,依然手指上天,瞪着眼睛道:“你敢對着媽發誓?發誓啊。”
楊巡被逼到屋角,終於忍無可忍,一把將楊邐的手打掉,“讓我損失慘重的人,取他人頭都便宜他。你傷到沒有?”
“根本就是你做的,你還賴,我早知道是你做的,那幫人說的都是我們那兒的話,我早知道,柳鈞也知道了。我真想不到你會做這種事,流氓,下三濫,我沒想到你會做出這種事,這麼卑鄙,這麼無賴,只有流氓才做得出來……”
上面任遐邇雖然避開兄妹的衝突,但一直側着耳朵聽着,聽到這兒大驚。她出國生孩子,回家抱孩子,都有好多日子沒去工作,不知道公司發生了點兒什麼。沒想到大事不妙。
“我沒想到你在身邊,我再怎麼樣都不會對你下手,好啦,別激動,我賠罪,我不是針對你。傷到沒有,我陪你去醫院……”
楊邐尖叫打斷,聲嘶力竭地道:“你竟然耍流氓,我沒想到你竟然還會耍流氓,媽媽知道會被你氣死,你這個臭流氓。你還是當爹的人呢,你竟然這麼狠毒。好了,現在柳鈞住院了,殘疾了,你滿意吧,你高興了吧?!”
楊巡擡眼瞧瞧樓上,他見到妻子站在樓梯上的兩隻腳。但此時他顧不得那頭了,他依然一臉冷靜地對妹妹道:“你是不是喜歡上柳鈞?以前不是不喜歡嗎?”
“我只問你爲什麼耍流氓,你別迴避。你說啊,說啊。”
“沒有人耍流氓。他不仁我不義,從此扯平。”
“扯平?扯平你應該也使手段還他,你爲什麼不使?你怕誰呢,你,你只會下三濫。我鄙視你。”
楊巡依然冷靜地道:“你的電話已經叫了好久。”
楊邐還想不依不饒,忽然想到電話可能是錢宏明打來,連忙撲過去抓起包翻出手機。但裡面民警的話讓她立刻安靜下來,呆若木雞。結束電話,她盯着楊巡狠狠地道:“警察讓我過去問話。你走着瞧。”
楊巡不語,看着妹妹抓起包飛奔出去。他還有更值得頭痛的人需要對付,那就是他妻子,兩個孩子的媽,任遐邇。楊邐做事一陣風一陣雨的,他妻子可是綿裡藏針,絕不妥協。
楊邐又被派出所請去問話。問話這種事,一年多前楊邐在上海遇到過更麻煩的,這回她可算是輕車熟路,該說的全說了,不該說的老鄉的口音她依然沒說。即使她恨不得對楊巡拳打腳踢,可是人民內部矛盾與外部矛盾的區別,她還是非常清楚的。她又累又餓,回到家裡。不敢去醫院看柳鈞,她希望錢宏明能第一時間給她消息。
錢宏明卻是送包醫生回家後,纔想起對楊邐的承諾。他不急着打這個電話,將車停在路邊,手支在脣邊想了好一會兒,才撥通楊邐手機。“楊小姐,向你彙報。柳鈞已經手術結束,但還在麻藥期,他爸爸守着他。”
楊邐忙問:“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還得看後面兩天,最關鍵是後面兩天。柳鈞爸爸爲這事暴跳如雷。好在柳鈞入籍德國,已經是外籍人士。他爸爸準備立即聯繫德國使領館協助解決這個案子,案子上升到涉外的話,公安局不會怠慢。你放心,你所受的驚嚇也將很快得到公平公正的解決。”
楊邐這邊結束錢宏明的電話,那邊撥通楊巡的手機,聽到楊巡接起後怨聲載道,埋怨她打擾睡眠,楊邐氣呼呼道:“你聽着,柳鈞是德國籍,是外國人。明天他爸就去找德國使館撐腰施壓。這叫涉外事件。你等着吧。他爸都發瘋了。”
“你確定?”
“錢宏明透露,他一直陪在旁邊。現在柳鈞還沒醒,又斷一根手指頭,問題嚴重。”楊邐頓了頓,又問,“你怎麼不問我傷了沒有,我在派出所說了沒有。”
“我認識他們指導員。你給我錢宏明電話。”
楊巡睡不着了,偷偷摸到書房,也不開燈,一個人在黑暗中吸菸。一起驚醒的任遐邇在黑暗中靜靜地看着丈夫出去,再也無法迴避。她披衣下牀,摸到書房門口,也不開燈,只冷靜地道:“你現在是兩個孩子的爸,你現在做事無論如何都要三思,你得讓我們孩子以後能自由放心地逛街逛公園。”
楊巡立刻感覺到妻子心照不宣,只是沒有揭穿而已,但把話都扔給他了。比楊邐的更管用。
柳鈞外籍,是楊巡沒考慮到的意外,涉外案件究竟會被上升到什麼高度,這是楊巡老革命遇到的新問題。
楊巡長夜難眠的時候,柳鈞麻藥過去,痛醒過來。等眼前白茫茫褪去,他看清眼前兩顆人頭,這一看清,讓他忘記身上的痛楚,驚訝於兩個王不見王的人湊在一個病房。在柳石堂激動悲憤慶幸惋惜的各色情緒化語言中,柳鈞的神智漸漸恢復清明,他相信,是錢宏明去電叫來他爸爸。從爸爸的嘮叨中,柳鈞終於清楚了自己的現狀。其他猶可,唯獨手指——這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殘缺了。即使重新接上,看上去形狀完好,依然是殘缺了。
但是面對爸爸不依不饒的憤怒,柳鈞反而沒那麼憤怒了,而且他也不願看到爸爸雞蛋碰石頭去。有他碰一次,已經足夠,他怕爸爸碰出更大更無法承受的禍。他現在已經清楚楊巡這個人無視規則。
“爸爸,願賭服輸而已。不能你兒子打贏了喊友誼第一,你兒子輸了喊黑哨。”
“不是黑哨是什麼?有種姓楊的跟你單打獨鬥,別叫一幫民工打悶棍……”
“爸你再生氣也不能跟楊巡這種爛蘋果比爛。這事我說了,願賭服輸,沒什麼可怨的。”
柳石堂被兒子軟磨硬泡地攛掇回家去了,留下原本一直沒說話的錢宏明。
柳鈞這才垮下臉來,七情六慾全流在臉上,痛就唧唧哼哼,絕不裝好漢。柳鈞因爲傷肋骨,不能平躺,需要半坐半躺,反正怎麼躺都是痛,錢宏明將牀調整了半天,纔算調對一個稍好的角度,已經額頭見汗。
連涵養好的錢宏明都罵,“媽的,不讓楊巡放血,我誓不爲人。”
“我死也不會放過楊巡,但我們不能打泥漿戰,他本來就是泥漿裡打滾的人,我們跟他混戰不是對手……”
“我拿你的德籍做文章,已經把信息傳遞過去。”見柳鈞一臉納悶,錢宏明解釋道,“國內爲優化投資環境,對外籍人士額外照顧。有句話,外交無小事,你捱打往大里說,算是涉外事件了。公安局怎麼都不可能壓着不管。”
柳鈞驚愕,又是差點兒忘記疼痛,腦筋轉了好幾個彎才道:“悲哀,專利問題也是在國外解決,刑事案件還是用外籍才能解決。好吧,算我又撞一回南牆。然後接下去呢?案子能破嗎?那幾個襲擊者能被抓獲,供出背後主使者嗎?”
錢宏明猶豫了一下,道:“案子能不能破,全看你的態度。但背後主使者能不能被供出來,都由不得你我。這件事……我倒真希望你跟你爸說的正好是你的真實想法。”
“退縮?”
“不,忍。”
柳鈞沉默了,好半天都不說話。錢宏明非常耐心,也不怕得罪朋友,一五一十地給他解析。錢宏明對本城的掌故幾乎瞭若指掌,而且錢宏明說話很有邏輯,一路剖析下來,柳鈞沒話了。再撿起話頭,是與受傷全不搭界的事,柳鈞告訴錢宏明,他某月某日在某KTV見到錢宏明,不方便進去打招呼。錢宏明解釋有朋友行將脫離光棍生活,一起做外貿的大夥兒照國外不知哪個規矩陪朋友徹夜狂歡,沒大麻沒迷幻藥,大家都自律得很。柳鈞依然不解。
柳鈞痛得沒有睡意,錢宏明就陪着說話,不知不覺,曙色從沒拉窗簾的窗戶透進來,照得房間越來越亮。有晚間值班護士進來測量血壓溫度,走廊也漸漸人來人往熱鬧起來。
一個誰也想不到的人出現在柳鈞的病房。當楊巡捧着鮮花水果進來,不僅柳鈞呆了,錢宏明也一時反應不過來。
楊巡開門見山,“我來道歉。昨晚得知情況後睡不着,懷疑跟我的兄弟們有關,連夜查下來,果然是。既然是我的兄弟爲我乾的,我必須出來承擔一切責任。趁早送上門來,任殺任剮。”
柳鈞幾乎無言以對。錢宏明退開,走到窗邊,擺出不參與、不摻和的樣子。楊巡自己拿一把凳子面對柳鈞,他也不問柳鈞情況,只是拿自己深凹在眼眶裡的眼睛看。柳鈞道:“民警等會兒要過來給我做筆錄,我會將情況轉告。”
“可以,明人不做暗事。聽說你爸爸的工廠打算出手,幾家公司的報價我有所瞭解。我也有想法,我給你報個價,阿民大眼的報價是最高的,我也用阿民大眼的報價,不過我有兩點優惠,一條,我全數接收你的工人,全市大概只有我才吃得下你們全部工人。另一條,是現款一次性全付。怎麼樣,你要不要考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