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換作一年前,早在看見大門被潑糞的那一刻,柳鈞就該程序正確地報警了,可這回卻是他出聲阻止爸爸打電話,他問他爸報警有用嗎,這種時間,這麼小的案子,而且明顯是私人仇怨,若不額外打點,估計誰也不會重視。反而他們得在大節底下面對着警察,一樁樁地翻出陳年舊事。報警,性價比是個負數。
柳石堂一想也對,這種小事,額外打點吧,弄不好收不抵支,而且衝小區管理水平,未必找得到罪魁禍首。於是父子倆吃進悶虧,合力將門口打掃乾淨。可整樓梯的污穢氣豈是容易清除的,父子倆不知捱上下樓梯喜氣洋洋的鄰居多少白眼。
清掃的時候,父子倆一直做排除法:誰幹的。討論的過程,是痛苦地梳理過往一年多不快的過程。有那麼多人可能上門撒氣:原前進廠工人歸到市一機後被裁員的;傅阿姨和她的兒子;拖了半年還未拿到工傷基金應發撫卹金的工亡職工家屬;偷圖紙員工家屬……
父子兩人都認定,可能性最大的還是出獄已有一個季度的傅阿姨和她兒子。看着爸爸的暴跳如雷,柳鈞更是認定非傅阿姨莫屬。傅阿姨在柳家做了多年,早已摸透柳石堂脾氣,當然最知道如何以最小代價打中柳石堂七寸。
柳石堂果然很受傷,清掃完後,他拿出自己的香水,將樓道噴一遍,也不急着拜年,拉兒子頂着北風,好不容易打到一輛出租,先奔寺廟燒香拜佛洗晦氣。在柳石堂的理解中,污穢之物有穢氣,穢氣者晦氣也,新年第一天開門撞晦氣,不是好兆頭。
柳鈞好笑地被他爸爸硬拖進廟宇,卻想不到眼前是極其旺盛的香火,觸目的善男信女中有不少有頭有臉的人,不斷有人與爸爸互賀新年,熱鬧如社交場所。更讓柳鈞驚訝的是,那些善男信女早他們不知幾步已經燒好了香,此時紛紛打道回府。等爸爸砸大錢請竹竿似的高香的時候,柳鈞見到一羣熟悉的人,正是楊家兄妹四個和一幫妯娌,隊伍很是浩浩蕩蕩。柳鈞轉過身去,當沒看見。當然,楊家也無人過來與他打招呼。不過柳鈞還是看到楊巡手腕掛着的一條碩大念珠,柳鈞心想,啊,原來楊巡也有信仰。
錢宏明趁節假日,驕傲地拉柳鈞去看他按揭買的新房。市區地皮寸土寸金,當然造的是高樓。房子已經結頂,腳手架未拆,可從地面看去,已然看得出巍峨。錢宏明洋洋得意地道:“我買了三幢樓裡面最高那幢的二十八樓,以後可以跟你遙遙相望。”
柳鈞笑道:“你房子是板樓,我那兒是塔樓,對着你的是楊邐的那套,你以後跟她銀漢迢迢。外貿這麼好賺?”
錢宏明斟酌了一下才道:“我以前總嘆我們死外貿,做得要死。自從看見你這一年來的辛苦,以後再不會在你面前叫苦了。去年分公司開業時候,我曾經躊躇滿志地考慮,等一年後生意企穩,我要開一家工廠,專門做自己接的單子。現在沒想法了。不過辛苦歸辛苦,你究竟有沒有算一下,你開工這幾個月來的利潤高,還是我的利潤高。”
柳鈞想了會兒,“我的利潤絕對數不低,可是相對我們各自的初始資金而言,我的產出比並不高。”
“對,我方便貸款,你貸不到。還好,當初若不是我們老總拉住我,我若是辭職出來單幹,我上哪兒去找背靠乘涼的大樹,讓我可以如此方便開出信用證。若是當初辭職單幹,我也得學你苦苦地原始積累,不知哪天可以做出頭。現在回想起來,做什麼都得靠着國家這棵大樹,做國家的親兒子,國家的油水最足。”
“原來我們是偏房庶出。”
“打住,打住,大過年的我們不發牢騷。你那個前員工考進公務員沒有?”
“考中了,那傢伙膽大心細,要不是有把握,不可能辭職應試。前幾天告訴我,位置落在計委,不知道挖了什麼門道。我連忙反省一下我以前有沒有得罪過他。”
錢宏明一笑,但他很快就將話題岔開了,並非故意,而是謹慎慣了,一種背靠大樹者對大樹的又敬又畏又依存,已經身不由己。他跟柳鈞聊他的女兒小碎花,說起來喋喋不休沒個完。但見柳鈞依然不時揚臉找他的房子所在,不禁又開始得意洋洋,“這就叫城市之巔。我本來想買頂樓,可都說頂樓怕漏,只好退而求其次。28層的不好買,還是通過我姐找門路纔買到。不瞞你說,我簽下購房合同當天,就帶着嘉麗和小碎花飛上海找賓館的28樓住了一天。雖然上海高樓林立,可身處28樓的味道依然很好,連我們小碎花都喜歡得不行。只有嘉麗對着落地大窗害怕,說颱風天氣裡,誰敢靠近落地大窗啊,掉下去別說摔死,恐怕每一隻細胞也全四分五裂。哈哈。”
柳鈞看着錢宏明躊躇滿志,放聲說笑,也跟着笑。可再高興,只要一想到節後開工那一天的點卯,他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抽一下,眼睛不由自主地失神一下。他知道,錢宏明沒有類似的擔憂,他那公司的位置,人們削尖頭皮還找不到門路呢。工廠真是越來越沒人青睞。
忐忑不安的等待中,時間飛快滑到初七。柳鈞在家待不住,去公司辦公室坐,一顆心全掛在大門口,每看到一個員工扛着大包小包回來,他就歡喜一下,心裡記下一個數,可一根神經也吊得越來越緊張。傍晚時候,他見到老張的夏利車匆匆趕來,兩人見面,心照不宣,原來老張也是憂心明天報到人數,先來宿舍點卯。有人急他所急,想他所想,柳鈞非常感動,由衷地覺得付出有所回報了。他真要求得不多。
第二天早上,柳鈞站到打卡鐘邊,以老闆身份歡迎大家新年第一天開工。老張也一早來上班,站在柳鈞身後。兩人臉上全掛着笑容,可心裡全都緊張。
打卡的規矩,爲了減少混亂,員工從卡箱找自己的考勤卡——打卡——將卡扔在打卡鐘邊,以後整理考勤卡插回卡箱的事,由保安完成。因此柳鈞不用數人頭,只要不時擡頭看一眼卡箱,剩下多少張卡,即意味着多少人沒來報到。老張老練,見老闆對着卡箱的臉部肌肉異常僵硬,甚至抽搐,他連忙將老闆拉到對面,揹着卡箱,以免太過刺激,在員工面前不雅。柳鈞也順水推舟,不敢回頭去看。
終於,八點的鐘聲敲響了。老張輕咳一聲,輕道:“柳總,你先別回頭,猜有幾個沒來。”
“聽你的聲音比較輕鬆,應該不到五個。”
老張剛要說話,又一位員工背扛肩挑呼嘯而來,一看時間已過八點,連連頓足。可是那位員工卻見到老闆和行政經理最慈祥親切的臉。因爲看到那位員工進門,老張就報出一串數字,“節前十二人請事假到初十,七個人請假到初九,論理該十九個人今天未到。但減去這個剛到員工,只有十三張卡未打,說明有六位提前銷假。節前沒請假的,全到!”
“他奶奶的。”柳鈞飛速出口成髒,還覺得不過癮,又是一句“他奶奶的”。然後纔回頭看卡箱,看到稀稀落落十三張卡,他大聲道:“這說明什麼?啊,這麼說明什麼?”
“雖然我知道馬屁使人快樂。”老張優雅地道,“可是我上了年紀,有些話羞於說出口。”
柳鈞聽了大笑,拍胸道:“我滿足了,我的努力得到承認了。我愛你們!”
老張連忙閃開,免得被柳鈞當衆擁抱。
同樣,貸款也來了個開門紅。柳鈞節後親自去銀行辦手續,就這麼順利得跟做夢似的,他拿到了第一筆貸款。雖然事後他又請了一頓客,而且貸款員還塞給他一隻裝了六千多元發票的信封讓報銷,可柳鈞已經覺得這是意外的順利,柳石堂更是不敢相信貸款有這麼簡單。於是柳石堂也非常先進地念叨起來,消滅壟斷就是好,銀行間也展開競爭就是好。要不,哪有他們這種企業貸款的機會。
拿到貸款,柳鈞當機立斷,降價!
降價是自由市場的一帖靈藥。柳石堂自出道以來,第一次嚐到客戶主動打電話給他的美好滋味。員工的全額迴歸,銀行的順利貸款,市場的強勁反應,讓柳石堂對兒子充滿甚至有點兒盲目的信心。這不,公司當月的產值就衝了個開門紅,用財務畫的示意圖顯示,那是一個陡峭上升的粗箭頭。
按照市場蛋糕論,既然柳鈞吞吃一大塊,那麼必然有別家吃不飽。當然,地域最近的那個別家必定受最大影響。市一機三月遭遇倒春寒,銷售業績飛流直下。董其揚作爲市場方面的高手,當然知道如何應對。但是董其揚無能爲力的是技術,是質量,是精確的生產安排,是最少的庫存和最快的資金週轉頻率,因爲他不懂生產和技術,而偏偏市一機的工人大爺卻又是最擅長糊弄的。
於是市一機的產值滑向低谷,利潤顯著下降。但是產值下滑到一定地步,便停滯了。以董其揚的經驗,這應該是反彈的前兆。董其揚若是知道柳鈞只得到三百萬貸款,若是知道柳鈞將這三百萬貸款合着高利貸錙銖必較地滾動使用,依然無法避免捉襟見肘,不得不就着產能安排銷售,董其揚若是知道他的產值是因此而停止下降,那麼他此時應該調轉槍口,專注開發其他產品,避開騰飛的鋒芒。但是董其揚輕信了他的經驗。他也降價,指望以微薄利潤傾銷市場,奪回市場份額。
同時,董其揚也想到,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只籃子裡。於是他向董事會提出,要麼下撥一筆資金搞新產品研發,要麼下撥一筆資金買適用於市場的專利,市一機務必擴大產品種類,不能如此單一下去了。董其揚提出的發展方向,依然是他來市一機時提出的成套設備。但彼時楊巡領導着市一機歡歡兒地模仿着柳鈞研發出來的產品,好好地賺着快錢,因此楊巡押後了董其揚的建議。但這回真李逵勢不可擋,導致市一機的假李逵節節敗退,影響利潤,申寶田和楊巡兩個大忙人不得不湊一個時間坐到市一機的辦公室進行討論。
但是楊巡一聽董其揚提出兩種方案所需的金額,大大地不以爲然,技術部坐着那麼多工程師,每人拿的是副經理級以上工資,養這些人難道是白養?讓技術部的人一個月內拿出圖紙。叫人去技術部坐鎮,人盯人地幹活。
董其揚的方案預算並不是拍腦袋而來,而是與各部門協調商量之後才寫的,其中有楊邐的功勞。但他不是工程技術人員,他尚且對如此大筆的研發預算究竟用在哪兒,怎麼用,還心存疑問,當然對楊巡的反對無強有力的辯駁。他只能解釋,一套成套設備的研發需要一個個零件地研製,研製過程中必然有廢品……但董其揚的解釋立即觸動楊巡的神經,楊巡馬上想到前年通過攝像頭看到柳鈞將好好的鋼鐵一堆一堆地試廢了,全不知心疼。那麼若是研製成套設備,成百上千個零件都這麼試驗下來,那些技術員又試驗的不是他們自己錢,自然比柳鈞更不懂得心疼,他楊巡還不給搞破產。比如以前他曾當機立斷叫停已經耗資五十萬的研發,因爲他看出那研發很可能是無底洞。楊巡將問題拋給製造行業出身的申寶田。
申寶田的態度很明確,一家企業想立足,必須擁有屬於自己的優勢。市一機有龐大體量的優勢,可無拳頭產品優勢,買圖紙的產品畢竟我能買別人也能買,形不成優勢。目前市場已經發出警訊,這是好事,提醒市一機應該慎重思考未來的路該怎麼走。從長遠來看,有必要從現在起培植並善用自己的研發隊伍。申寶田否定買圖紙的方案,堅決支持自主研發,掌握核心技能,當然可以花錢橫向引進技術,提高研發效率。
楊巡反對,但此時大股東的贊成票讓楊巡的反對無效。申寶田在會上當場拍板,就照研發的方案做。
楊邐作爲董事之一與會,但基本上除了解釋方案,沒有她的發言權。她心裡很矛盾,方案是她與技術部討論出來的,她也早等着自主研發的一天。但大哥的不支持,讓她的態度有點兒模糊。她總不能站在大哥的對立面說話。她唯有沉默。她看看比她更沉默的申華東,心理稍稍平衡。她不知道申華東看着他爸心裡在想:高,薑還是老的辣。消耗申楊共有的市一機的現金流,提升公司最核心的技術研發隊伍水準,又用漫長的研發來延長市一機產品轉型的時間,人爲耽誤稍縱即逝的翻身時機,達到造成並擴大虧損,卻不損核心的目的。比他尋求外援柳鈞的主意好多了,他們有雄厚財力與楊巡相拼,那麼主動權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裡,還肥水不流外人田。
柳鈞不明白董其揚這樣的聰明人爲何面對危局,卻不採取快速見效的行動。他直接打電話問,董其揚悶悶不樂地告訴他,兩大股東之間搞不定。柳鈞立刻想到,肯定是申華東出手了。他頓時很同情被矇在鼓裡的董其揚的處境,這種時候,任董其揚有三頭六臂,也無法施展,只能莫名其妙地鬱悶。與董事長人心隔肚皮的經理人太難做。
柳鈞隔岸觀火,他自己的事情還忙不過來呢。年初有許多事,最重要的是稅務有彙算清繳做年報,工商局有年檢,至於還有其他部門的這個檢那個檢,基本上都是交錢敲章,並無懸念。稅務有關年報的說明中,有要求到指定稅務師事務所審計的條文。老張拿到說明一看就知道柳鈞那兒通不過,他便讓財務去稅務諮詢,問在其他會計師事務所做出的由註冊稅務師簽名的審計報告算不算。財務回來說,稅務窗口人員面色墨黑,不過總算點頭放行。
但工商局的年檢就沒那麼容易說話。工商給出的年檢辦法提出資金審計,也指定一家會計師事務所。文員前去一打聽,工商卻沒稅務好說話,工商局窗口人員態度堅決,非這家會計師事務所做出來的審計報告不可。文員辦事仔細,又拐去隔壁會計師事務所臨時辦公室一問,被審計費嚇了回來,連忙報告老張,人家根據騰飛規模,開價8000元。人家還不冷不熱一點兒不愁生意地說,一年審計一次好啊,幫老闆總結回顧一年的資金走向。
老張熟知柳鈞的脾氣,知道柳鈞保證不肯交這筆冤枉錢,可是一年一度工商年檢的那個貼畫不能不貼,不貼就等於自動了結公司經營。有規定營業執照必須在公司顯眼處懸掛,以便來往客商確認公司的存在是否合法。年檢之重要,便在於此。工商局一年鬧一個花樣,老張很能理解,他以前在私營企業做事,不乖乖交錢加入私營企業協會,工商局就不給敲章年檢。所謂加入私營企業協會,交了會費拿一件小紀念品,整一年都沒協會什麼事兒。這種貓膩兒,他以前的老闆肯認,他相信柳鈞不可能認賬,更何況這審計要八千塊。
果然,柳鈞一口否定。可是想不重複審計,又必須參加並通過年檢,該怎麼辦?兩人都看不出眼前還有其他的道路,工商窗口人員已經一錘定音了。議論的時候柳鈞又想起,去年已經審計了一回,說是新開辦企業必須審計,當時還說第二次年檢就不用審計了。那麼爲什麼今年又提?柳鈞打電話給市工商局諮詢,市工商局說沒這回事,鼓勵柳鈞理直氣壯地與本區工商局交涉。柳鈞而今已無拍案而起的性格,他以務實的態度問市局能否下去調查,收回原辦法,下發新辦法。市局的在電話裡說要彙報領導。
柳鈞記下接電話官員姓氏,第二天再問,該官員又鼓勵柳鈞理直氣壯地與本區工商局交涉了。柳鈞便知系統內投訴無用,便照着上回舉報金穗卡的紀檢舉報電話打過去。這個電話,若是老張在場,一定費盡口舌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