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天色,已經漸漸有了一絲亮度。
小屋之中,春色褪盡,難言的愁緒淡淡瀰漫其中。
男子拾起散落在地的衣衫,默默替她穿戴,那動作,輕柔若夢。
直到兩人衣着整齊,對面凝眸。
“我一直以爲,你是那般灑脫不羈的男子,沒想到,還是如此迂腐……”心疼地撫上他的眼睫,望向那有些挫敗狼狽的面容,輕笑道:“我道是何事,原來是眼疾又犯了,一點小毛病,竟然讓你對我止步不前,你說,你該不該打?”
他的眼,那雙清亮若水的俊目,不知何時,重回霧色氤氳,漸染迷濛。
這就是若塵所說的不好,非常不好。
——他已經治好的眼,又復發了……
只見他微微閉眼,面上滿是疲憊:“不是普通的眼疾,沒有那麼簡單。昔日呂先生說過,大悲大喜之下,最易復發。在此之前,我已經有所察覺,卻以爲是勞累所至,在回南棠的路上,便有些異樣了……”
大悲大喜?
想起他那回無意說出的“你又怎知我傷在何處”。心底瞬間醒悟。
原來自己纔是使得他如此這般的罪魁禍首!
爲了她的離開,若塵一夜白了發,他逐漸瞎了眼……
“呂先生說,若是復發,有一半的可能會終身失明,你的夫君,有可能是一個瞎子……”拉住下她不斷動作的小手,坦然相告,清朗的嗓音,帶着深思之後的平靜:“襄兒,我要你,想要完完整整地要你,毫無保留地要你,不是一朝一夕,而是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所以,昨晚,我不能……”
“若是你的眼睛治不好,你就準備把我讓給別人?”直直望他,那眸光,有着淡淡的失落與埋怨:“任由別的男子抱我,親我,與我赤裎相對,與我……”
“別說了,襄兒,求你別說了!”一個用力,將面前之人按進自己的懷中,抱得那麼緊,密不可分:“我怎麼捨得?怎麼捨得?一想到那些畫面,我的心就會好痛,痛得想吼叫,想殺人!可是,襄兒,若是真的那樣,你跟了我,太委屈,實在太委屈,我怎麼捨得你受這樣大的委屈!怎麼捨得!”
“的確是委屈……”慕容襄嘆了口氣,輕輕推開他,徑直朝門口走去。
“襄兒,你……”依稀見得那纖細身影朝前移去,心中卻是大急,對她的在乎也不捨,遠遠大過自己的想象。
手臂懸在半空,張了張嘴,挽留的話卻終是沒有說出來。
她終於,還是拂袖而去。
慘然一笑,轟然坐回牀榻之上,頓成一尊石像。
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到一聲門響。
是做夢嗎?
那個熟悉的身影又走了回來。
不敢置信地擡頭,溫熱的帕子罩上面來,小手輕柔地動作着,爲他熟悉擦臉:“你看你,眼睛都紅了,大男人,還哭鼻子,真是好不害羞!”她的聲音,低沉而溫柔,還帶着死死寵溺,直把他聽得呆住。
“襄兒?我以爲你……”眼睛一熱,只會傻傻地笑。
“以爲我什麼?棄你而去?”毫不留情,在他腰間狠狠掐了一把,不滿道:“你知不知道,遇上你這個笨男人,我真是覺得很委屈!”
這樣的話,卻惹出他更多的笑意。
原來他她說委屈,不是因爲他瞎,而是因爲他笨,因爲他傻!
“當初我在明月寨遇到你的時候,有因爲你眼睛看不見而嫌棄過你嗎?我還不是一樣對你鍾情……現在卻來跟我糾纏這些,你沒覺得很無聊,很浪費我們的時間嗎?那麼美好的一個晚上,居然被你這個笨蛋就這樣生生荒廢了,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可惡!告訴你,風御庭,給你好處你不把握,下回本公子可不會讓你輕易得逞的,必須在我牀下好好反省,再看我心情好壞……”一口氣說出這麼多,胸口不住起伏着,小臉紅紅的,整個人都是光彩照人。
“襄兒,我的襄兒,是真的嗎?這是你的真心話嗎?你不嫌我是一個……”一夜之間,面前的景緻更加模糊,已經有些看不清她的容顏,心裡又是難受,又是感動。
“到現在還不相信我嗎?就算你眼睛看不見,還有那麼聰明的頭腦,那麼高的武功,那麼靈敏的觸覺,你有足夠的能力照顧我,保護我,你知不知道?”看着他的眉心漸漸舒展,不由得微微一笑,她就知道,他最擔心的就是這個,怕他自己沒有能力去照顧她,去保護她,去給她她想要的幸福。
“傻子,除了你,沒有別的男子可以給我幸福……”輕聲說着,取了木梳,爲他梳好那一頭長髮,有些笨拙地用髮帶綁在腦後,看着手中扯落得數根髮絲,面對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的俊臉,尷尬笑道:“哦,我這個娘子,可是比較笨的,照顧人這個事情,還需要慢慢學習,你要有足夠的耐心才行。”
“確實比較笨,可是笨得那麼可愛!我真是愛到骨子裡去了!我的襄兒!”立時站起,回身將那柔軟細緻的身子一把抱住:“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是我錯了!我不該胡思亂想,不該喪失信心,你不知道,你那麼好,那麼完美,我真怕自己配不上你,耽誤你……”
“別說了,什麼都別說了,我明白,我都明白!”曾幾何時,她不是也因爲覺得自己配不上他,自慚形穢,而寧願呆在前世,不願迴歸嗎?
卻原來,他們兩人都錯了。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愛,叫做放手;
更有一種愛,叫做不離不休。
無論貧苦,無論疾病,我都會,始終握緊你的手,不離不休。
“襄兒,感謝上蒼,讓我遇到你……”他環着她的纖腰,陰翳消逝,陽光又重新回到臉上。
“御庭,我與你一樣。”她伏在他胸前,傾聽着那沉穩有力的心跳,不覺滿足淺笑。心裡模糊想着,幸福其實就是這麼簡單,只要你極力去珍惜,努力去爭取。
“還有一個問題——”他笑了笑,又問道:“昨晚,你給你娘悄悄說了什麼,她老人家那樣盯着我看,我都被看得不好意思了!”
“呃?沒有說什麼啊!”她吐了吐舌頭,暗自好笑。
“說不說?”大手襲向她的腋窩,惹出一陣嬌笑。
“好了,好了,夫君饒命,哈哈哈,夫君饒命,哎喲……”不住躲閃着,去哪裡逃得掉,無奈之下,只好像只八爪魚一般,死死掛在他身上,連連喘息:“饒了我吧,我坦白,我坦白!”
“老實交代!”
“是!是!我跟娘說,請她放心,我這未來的夫君,這輩子只愛我一個,也只娶我一個,我永遠不會讓他有機會妻妾成羣,雨露均沾……”
望着他驚愕的申請,小嘴湊上去,在那俊臉之上親了一下,嗔道:“不管你怎麼想,你只能是我一個人的夫君,老早以前就說好的,你可不能反悔!敢在外面去採野花,看我不要你的命!”
風御庭大笑出聲:“有你這樣的兇悍娘子,爲夫哪裡敢有任何不從!“
笑聲朗朗,明媚的笑容之上,多少還是有着一絲寂寥。
那一雙俊目,不再清亮,而是象初初相識的時候,愁雲淡淡,霧色迷離。
這樣的他,實在讓人心疼……
“御庭,現在還能看見多遠的距離?“咬了咬脣,正色問道。
“四尺不到。”
慕容襄點了點頭,牽着他的手,小心朝門外走去:“走吧,我們先去用早膳,在府中休整一日,事不宜遲,今晚子時,便從後門出發……”
“去哪裡?”他微微一怔。
“若塵一直說雲山風景甚好,我們這回便去看看……”這個世界上,除了呂伯伯,怕是沒人能治好他的眼睛,一半的機率,也是不能放棄的,不是嗎?
不論結果如何,這個過程,一定要去實踐。
“不是要去京城麼?聖旨都下了,你真捨得不去見你的皇帝?”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越來越滿足。
“相比起來,我更不願意與你分開!沒有辦法,只好放他鴿子了!”雙手過去,緊緊與他相擁。
沒有什麼,能比這個溫暖惡的懷抱更讓她眷戀。
他們,永不分開。
……
一整天,都花在與家人的悄然道別之中。
知道了他們的苦衷,衆人也不再挽留,只讓慕容清楓一人相送。
深夜,院內靜悄悄的。
後院的大門虛掩着,幾人小心翼翼步了過去。
“爹,回去吧,不要擔心我們。”慕容襄壓低聲音,朝身旁之人說道。
“御庭,寶兒就交給你了,你……”拉過他的手,握得生緊。
“伯父放心,我會一輩子愛她寵她……”反手過去,兩個男人的手,緊緊相握。
慕容襄扯了扯風御庭的衣袖,好笑道:“不是聰明絕頂麼?到不知道改下口,還叫什麼伯父啊?”
是啊,寶兒昨夜一宿不曾回房,你這小子,這麼心急,我還沒來得及找你算賬呢!“一旦提起,慕容清楓卻是恨得牙癢癢的,養了這麼多年的寶貝女兒,到頭來,還不是被別人吃幹抹淨!
“是,岳父大人教訓得是,御庭知錯了!”風御庭苦笑道,朝着慕容清楓的方向,深深一躬。
偏偏慕容襄又踮起腳,湊近他耳邊,低低笑道:“背了一個大黑鍋,現在後悔了吧?呵呵,那是你自己不要的,可不能怪我!”
風御庭依言瞪了她一眼,實在是有苦說不出。
“我們走了,爹爹保重!”望了望天色,不敢再有遲疑,朝莫若塵點了點頭,拉着風御庭的手,出得門去。
兩匹高頭大馬,靜靜候在門外。
莫若塵取了繮繩,遞給風御庭:“風公子,等下我在前面帶路,你在後面聽我訊號便是。”
“有勞。”風御庭將慕容襄託上馬背,自己也是一個翻身上去。
“走吧!”莫若塵一扯繮繩,雙腿一夾,率先前行。
風御庭也是摟緊懷中之人,策馬緊跟。
按照先前說好的計劃,由莫若塵先行前往城門,強行衝關,製造混亂,兩人隱在暗處,等到時機成熟,趁着混亂之際,悄悄出城,約在城北山神廟相見。
待得三人二馬到了城門處,一瞥之下,卻是大驚。
雖是夜幕深厚,卻見前方一片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那緊閉的城門之前,整整齊齊,密密麻麻站滿了士兵個個手握兵器,神情肅穆,戒備森嚴。
城牆之上,更是有手持長槍的士兵相互交替,有序走動。
看那架勢,顯然是針對自己而來。
“公子?“莫若塵側頭望她,低聲相詢。
“看樣子,今晚不好走了。”風御庭淡淡說道,那個人,爲了懷中之人,真是費盡心思。
“不好走也要走!”慕容襄一咬牙,忽然朝着前方城門處大聲喝道:“阮慎言在何處,叫他來見我!”
“卑職見過公子!”一身朝服的阮慎言從暗處步出,過來抱拳道。
小手輕輕按在那大手手背之上,以示安慰,擡眼,厲聲道:“你回去告訴皇上,我有要事須去辦理,等一切安排妥善之後,我自然回去見他!說話算話!”
阮慎言雙手高舉,呈上一個紙卷樣的物事:“皇上已經知道公子歸來的訊息,有飛鴿傳書從京城捎來的口信,令卑職轉交公子親啓!”
這麼快就知道了?
慕容襄微微挑眉,接過來展開,接着不遠處的燈火讀起來。
只見上面並不齊整地寫着幾行字,字跡潦草,顯出書寫之人紊亂的心思來:“子非,韋謙病危,翼王謀逆,漢夷盟斷,盼歸!”
“韋大人他……”那個清明廉政的韋大學士,不正是老當益壯嗎?怎麼就……思及當年那亦師亦友的情誼,心中便是一陣酸澀。
“御醫說,韋大人年老體衰,只怕是過不了這個夏天了。”
“那麼二殿下呢,他怎麼會生出異心?”
“皇上當年封冷家小姐爲安莖郡主,賜婚翼王,封爲正妃,翼王受人慫恿,極力拉攏冷將軍舊部,擁兵自重,久而久之,生出謀逆之心,乘皇上壽誕之日,企圖行刺,現翼王夫婦二人正收押天牢之中,下月十五行刑處斬!”
冷霜凌?那是君毅唯一的親人呀!
強自壓住心中巨震,冷然看他:“與流夷,又是怎麼回事?”
“流夷國主烏力罕,不顧舊日協議,唆使族民,連連寇邊,我大漢邊境百姓,家人被傷,財物受掠,苦楚不斷!兩國交惡,大戰一觸即發!”
烏力罕,那個粗獷豪放的流夷男子,怎麼可能?!
與蒙傲戰事尚未平息,又來一個敵對國,面臨新的戰爭,天下百姓,何其無辜,何其不幸!
而風御庭的眼睛,有着一般機率治癒,此時不去雲山,只怕悔恨終生!
慕容襄撫着額頭,看看身邊眼神空濛的男子,再望望底下長輯不起之人,頭痛欲裂。
此去雲山,來回是至少三月的路程,而京城那邊的人和事,已經不能再等。
一邊是唯一想要的愛情,一邊是不能卸去的責任,進退維谷間,她,應該如何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