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的軍嶺川氣溫已經很低了,特別是山坡上,草木枯萎,那些融化了一半的霜水,又使得土地十分泥濘。
李來亨親自爬上山坡後,才發現這趟迂迴並沒有他想象的那麼容易。他用腰刀將遮擋坡道的枯黃枝葉全部劈開,勉強開拓出了一條小道,然後便微微曲伏着身體,向官軍的側翼移動。
凜冽的寒風、溼滑的土地和陡峭的山路,使得闖軍這支迂迴分隊的行動,十分緩慢。爲首的劉芳亮還好,他身手利落,動作一點不受峻峭山道的影響,依舊迅捷非常。
劉汝魁和郝搖旗這兩員戰將,他們的動作也非常敏捷和流暢。劉汝魁不愧綽號爲“皁鷹”,他踩着亂石,一躍而前,確實像極了一隻飛翔的獵鷹。而郝搖旗的身材雖然魁梧高大,看起來十分笨重,但實則他的肌肉力量特別發達,兩條粗腿幾乎不受泥濘土地的影響,速度一點不比劉芳亮和劉汝魁差。
但包括李來亨、白旺在內的其他將士們就差了許多,他們只能攀着山坡上的樹枝,或者用刀刃支着地面,慢慢向敵軍大陣的側翼迂迴過去。
“呼……呼。”
李來亨腳下一滑,險些從山坡上滾落下去。他手握着刀柄,勉強用腰刀撐在身體的左側,支撐住自己整個人不至於摔倒。右腳則向前邁出一個跨度很大的箭步,利用慣性調整着身體重心的平衡。
“沒事吧?”白旺略帶擔心地看着李來亨說道,“小老虎你投入闖營不久,就要這般拼命,也很爲難你了吧。”
“不礙事的。”李來亨低聲回答道,他有意控制着自己聲音的大小,以免引起山谷中官軍們的注意力——不過這也是小老虎多慮了,他們已爬到山坡上很高的位置,與官軍保持了相當的距離,稍稍說點話,山下的官軍是很難聽到的。
“我和艾國彬有深仇大恨……不論怎樣,我一定要親手斬殺此賊,才能稍解心頭之恨。”
一提到艾國彬,李來亨心中又浮現出了小妹幼孃的影子。他魂牽夢縈的少女,此時是否還活在人世?李來亨不敢多想,但他心中又很清晰的知道,答案距離自己已經不遠了。
走在最前面的劉芳亮,這時回頭看了看李來亨的狼狽模樣。他往常臉上總像掛着一層寒霜似的,沒有什麼溫和的好表情,這會兒卻示意劉汝魁過去扶了李來亨一把。
“小老虎別太勉強,咱們差不多到位置了,等老掌盤他們從正面開始進攻後,咱們便一鼓作氣衝下山去。”
劉芳亮勸慰了小老虎一句,他大概可以看得出來,李來亨由於對艾國彬那種深沉的仇恨,有點在勉強自己了——戰場上勉強自己可不是好事,一切要量力而行纔好。
他和李過年齡相仿,兩人在闖營之中感情最篤。李來亨的這副狼狽模樣,也讓劉芳亮想起了他們剛剛隨李自成起兵時,自己和李過不知天高地厚的幼稚樣子——小老虎雖然只是李過的義子,可越看,越讓劉芳亮感覺這分明就是十年前的一隻虎嘛。
劉芳亮搖搖頭,想趕緊把這個念頭甩出腦海,但越想甩掉,早年起兵時,那些狼狽又尷尬的場景反而在腦海裡越發清晰了起來。他忍不住輕笑一聲,讓身旁的劉汝魁和郝搖旗都摸不着頭腦,但這種稍微溫和些的表情,確實更搭他那張白淨的臉。
“皁鷹,老掌盤他們馬上要進攻了,趕緊準備一下。”
軍嶺川山谷裡的闖營主力,正在李自成的親自指揮之下,迅速集結起來。李自成還是用那半杆箭矢來臨陣指揮,他早已習慣了與死亡賽跑的滋味。此時一點慌張的模樣都沒有,反倒是一派自信滿滿的樣子,在他那種沒來由的自信力影響下,周圍一圈的士兵們,似乎也都有了一種可以戰而勝之的感覺。
李雙喜和黨守素兩人,分別率領闖營精銳的夜不收和李自成的親兵衛士,分列在陣列的右翼。這樣佈置兵力,是爲了讓他們配合之後從右側山坡衝下來的劉芳亮和李來亨,着力摧毀官軍的右翼。
而劉宗敏、田見秀、李過、袁宗第這四員大將,則將騎兵的戰馬都先留在了後方。在這種狹窄的山谷裡,騎兵很難充分發揮其威力,反而一個不小心撞到官軍的長槍陣裡,那損失可就大了。
對現在的闖營來說,任何一匹戰馬——哪怕是劉宗敏那匹十分老弱的蹄兒爺——也都是極爲寶貴的戰略物資,實在容不得一點的浪費。
田見秀和袁宗第麾下的馬隊士兵們,此時也都下了馬,將長矛換成了突擊用的刀牌和大棒。他們由於之前劫取富水堡時,換上了一批新銳的官軍甲仗,裝備明顯比劉宗敏和李過的部隊好多了,大概有三分之一人都穿着比較新的布面甲。
李自成將這支裝備較好的部隊作爲先鋒頭隊,他自己也站在頭隊之中,拔出了那把之前只用作指揮之途的寶劍。
這把劍名叫花馬劍,劍名來源於米脂一代十分有名的傳說人物高慶。高慶是元末的一位抗蒙義軍首領,綽號便叫做花馬高慶。他率部光復陝北一帶後,歸降了洪武帝,受封爲昭武將軍,世襲衛指揮使。米脂一代的高姓多與高慶有關,李自成的妻弟高一功與被官軍擒斬的闖王高迎祥,雖然實際並無血緣關係,但他們可能都是花馬高慶的後裔。
李自成手中的花馬劍借用了高慶的傳說,劍身上銘刻着賽龍泉三字,看起來鋒芒逼人。不過比起凜冽的劍鋒,更使人汗毛豎起的則是李自成的眼神。
他緊緊盯住了前方的敵軍大陣,目光如芒刺一般銳利,大約在尋找着官兵懈怠下來的戰機。李自成畢竟是縱橫天下十年而朝廷不能制之的“劇賊”,他的戰場嗅覺異常敏銳,風向、氣溫、人心、士氣,只是一瞬間,他似乎就把握住了勝利的關鍵。
“玉峰、捷軒,你們各帶兩隊壓陣!”
李自成首先下令,讓田見秀和劉宗敏這兩員地位最高的大將,分別統帶兩隊兵馬。將他們的兵力分成兩個梯次,作爲正面作戰的主力使用。
“漢舉,你抓住中軍,以備萬一!”
而後則讓袁宗第手握中軍部隊,意圖在於將這支中軍兵馬作爲預備隊使用。如果劉芳亮、李來亨迂迴山坡發起的側翼突擊,沒能起到預料之中的效果。那麼袁宗第掌握的中軍預備隊,就將接應其他各隊,慢慢撤出戰場。
“雙喜,還有小黨,你們跟我一起進攻官兵右翼,搏盡全力摧陣!”
李雙喜和黨守素兩人率領的夜不收和親兵部隊,是李自成手底下最精悍的銳卒之一。他將這些銳卒全部集中到右翼戰場,而且連自己本人也身先士卒,親上火線,衝擊右翼。這是將勝利的機會,寄望在李來亨的迂迴上了。
“補之,這次各隊的指揮和協調就交給你了。”
李過的任務最重,由於李自成要親上前線拼殺作戰,來鼓舞士卒們的勇氣。那麼指揮全軍的任務,就落到了素來持重沉穩的李過手中,他需要不斷調整兵力和部署,在混戰之中維持局面、把握勝機。
一切任務都分配完成之後,李自成將那口花馬劍提起。自從他害熱病以後,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親自上戰場殺敵了,這與他的脾性實在不符。
闖將也好,闖王也好,他的天性在呼喚着戰場。李自成可以感到自己心中對於一場殊死戰鬥的熱烈期盼,他不像李來亨那樣易於激動和不成熟,可以很好地控制和接受自己的心情——花馬劍已經出鞘了,他將衝鋒在前,帶動全軍,闖營的老掌盤絕不缺乏勇力!
“開始了!”
曲伏在山坡草木間的李來亨心中受到了很大的震動,他已經參與過好幾次戰鬥乃至於戰役了。但還是第一次,從這樣俯視的視角,去觀察整個戰場。
上千人的戰場被他全部映入眼簾之中,千人的戰場規模遠比李來亨想象中,來得宏大許多。這上千人,都有着各自的家人和生活,但在此刻,他們不得不擱置一切,投入到生死搏殺中。這種壯烈的碰撞,讓李來亨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何爲戰爭。
他想得很多,但劉芳亮、劉汝魁,乃至於是白旺和郝搖旗這些人,早已習慣了沙場廝殺。眼前兩軍對撞的場景,也沒有讓他們覺得多麼特別。
劉芳亮用長刀的刀柄,敲了一下李來亨的肩膀,說道:“小老虎,別愣着了,老虎也該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