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如意也轉頭看向宇文曄,眼神中有一絲掙扎。
要知道,宇文愆此舉的確能給那些病患信心,能讓他們更快的痊癒,甚至對整個大興城中的民心都有穩定的作用,可是,在這同時,卻也無限放大了他在此次治理瘟疫之症中的功勞。
因爲,百姓只會看到他們眼前看到的。
所以,如果在明德門大張旗鼓的會診,將延祚坊的痊癒的百姓放出去,那麼百姓看到的,就是東城在他的治理下,湯藥分文不取,病患少數死亡,百姓大量治癒。
而相比之下,一街之隔的長樂坊內,就是另一番景象。
長樂坊中,因瘟疫而死的百姓的人數要多過延祚坊太多,且直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治癒的人,更有裴行遠在長樂坊中賣高價藥,並險些引起民亂!
雖然他們早就明白,也接受這個現實——這就是宇文曄選擇多救一些病患的代價,將原本就存量不足的藥平攤到所有病患的頭上,就註定了絕清瘟疫的時間要比延祚坊更晚,更無緣宇文淵口中的“重賞”。
但是,如果照宇文愆所說的去做,那麼宇文曄這一次治理瘟疫,不僅被人壓了一頭,更是徹底無功!
“這樣——”
商如意下意識的想要說什麼。
但那微弱的氣息只剛剛出口,就被身邊一隻溫熱的大手壓下,她立刻閉上了嘴。
轉頭,就看到宇文曄擡起頭來,平靜的道:“這樣,極好。”
宇文淵目光閃爍:“哦?”
宇文曄道:“這三百多人能這麼快治癒,本就是一件大好事,但不能因爲是好事就草率行事,萬一真的讓還身染疫病的人出城,再引起一波瘟疫——那我們有何顏面去見這些百姓?”
“……”
“所以,大哥的辦法是對的。”
“……”
似乎沒有想到他會說出如此懇切的話來,臉上除了平靜,也看不出絲毫的不悅和憤懣,宇文淵在一點意外之餘,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他溫和的道:“你能如此想,很好。”
一旁的虞定興見此情形,那雙深凹的眼睛裡閃過了一抹冷光,突然道:“既然是這樣,那下官願領左驍衛軍前往明德門維持秩序,一定不會讓身染疫病的人輕易出城。”
宇文淵點點頭:“也好,這樣就更妥當了,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
“是!”
虞定興領命,立刻又轉頭看向宇文曄,微笑着道:“對了,不知長樂坊中可有病患痊癒,若有,我們也好在人數上有個準備。”
宇文淵也道:“是啊,若長樂坊內也有病患痊癒,不如這一次一同放回。當然,你要先整理名冊,纔好按名冊放人。”
“……”
宇文曄沉默了一下,不動聲色的道:“回稟大丞相,長樂坊內暫時沒有痊癒的病患,虞將軍只需理清那三百二十一人即可。”
宇文淵眉心微微一蹙:“一個都沒有?”
宇文曄道:“沒有。”
“……”
宇文淵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似是想要從他的臉上找到什麼“破綻”,卻也明白,宇文曄不可能在這種事情上開玩笑,雖然面色不改,但還是有一點淡淡的失望劃過他的眼底。
沉默半晌,宇文淵道:“也罷,你們就只管這份名冊上的三百二十一人吧。”
虞定興立刻笑道:“是。”
商如意一聽,臉上雖然不動聲色,但垂在身側的兩隻手已經隱隱攥成拳頭。
她何嘗看不出,這是虞定興故意之舉。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長樂坊的情況不容樂觀,因爲從一開始,左驍衛軍從城外找回的染上了瘟疫的百姓中,病情最嚴重的都被他分派到了長樂坊。病患人數衆多,病情嚴重,如今又連湯藥都不濟,治癒的效力和人數不可能與延祚坊相比,否則,宇文曄也不會直到現在還不上報治癒人數和名冊。
可他故意在宇文淵面前問出這個問題,就是要讓宇文曄難堪。
更要讓宇文淵清清楚楚的看到,這兩個兒子,誰的能力更勝一籌,這樣一來,之後的“重賞”,也就順理成章了。
想到這裡,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又長嘆了一口氣,對着宇文淵道:“都是如意不好,若如意能好好的輔佐夫君,也不會讓長樂坊的瘟疫一再拖延。”
宇文淵雖有失望,但聽見她這麼說,還是立刻擺了擺手:“你這是什麼話。”
“……”
“瘟疫治理本就艱難,你們到底還年輕,缺乏經驗,倒也不是你們的錯。”
商如意立刻笑道:“說起經驗,還是大哥治理東城有方,才能讓延祚坊中的病患那麼快就治癒。”
“……?”
似有些意外她會突然在這個時候開口說到自己,宇文愆有些詫異的回頭看了她一眼。
然後道:“哪裡。”
商如意又道:“還希望大哥能不吝賜教,有了大哥的經驗,我們在長樂坊中,也能多救治些病人,讓他們早日痊癒。”
一旁的虞定興不聲不響,卻是冷冷的出了一口氣。
“……”
宇文愆微微睜大眼睛看着她,又沉默了一會兒,溫和的說道:“這,是當然。”
聽見他的話,宇文淵的臉上也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道:“不錯,雖然這一次大興城是東西二城分而治之,但說到底,最終目的還是要儘快絕清瘟疫,還老百姓安居樂業。”
“……”
“只有你們兄弟齊心,才能做成這件事。”
宇文愆和宇文曄立刻上前一步,齊聲道:“是。”
商如意看了看他們,又看向宇文淵,微笑着道:“爹說得對,俗話說打虎還靠親兄弟,若兄弟之間都不能守望相助,那這烽煙亂世中,還能指望誰呢。”
“……”
“所以——兄弟齊心,纔是最重要的。”
那“兄弟齊心”四個字,她格外的加重了一些語氣,宇文淵聽得也連連點頭。
宇文愆又看了她一眼,眼神似有些閃爍,但仍然沒說什麼。
這時,宇文淵又轉頭看向虞定興,道:“對了,你剛剛說還有事未及稟報,是什麼事啊?”
“呃,是——”
虞定興似是沒想到宇文淵還記得這個,正遲疑着,突然,外面響起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一直走到了門口,衆人都下意識的回過頭去。
就看到一個小太監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
宇文淵微微蹙眉,道:“怎麼回事?”
那小太監走進承慶殿,一看到這麼多人倒是被驚一下,但還是立刻定了定神,上前來行禮,然後說道:“國公,太原來人了。”
“什麼?”
一聽這話,宇文淵的臉色微微一變,立刻道:“誰來了?”
那小太監道:“來人自稱黃公翼的親兵,宋時延,說是有要緊的事向丞相稟報。”
宇文淵一招手:“帶上來。”
“是!”
那小太監立刻轉身走了出去,腳步聲比來時更匆忙了幾分。
而承慶殿內,幾個人的臉色也都變了。
太原——也就是盛國公宇文淵身爲山西撫慰大使時一直駐守的地方,是他的發源之地,因爲這一次擁立楚成斐迴歸大興城,才離開了那裡;而即便離開,他也不可能完全放棄太原,所以特地留下了宇文呈,和手下最信任的副將黃公翼鎮守此地。
這些日子,太原也並沒有出太大的亂子,讓他可以全力以赴,應對大興城中的大小事務。
卻沒想到在這個時候,太原突然來人!
而且,是協助宇文呈鎮守太原的黃公翼的親兵。
要知道,在這樣的局勢下,沒有消息,便是無事。
一旦有消息傳來——
想到這裡,宇文淵的眉心不自覺的蹙了起來,而承慶殿內,原本因爲那一番“兄弟齊心”的話變得似乎十分平和的氣氛,也在這一刻出現了一種詭異的緊繃感,虞定興下意識的皺起了眉頭,連宇文曄也不自覺的上前了一步,神情凝重的看着承慶殿大門。
不過,他到底還循着規矩,沒有張口就問,只氣息中多了幾分焦灼。
而宇文曄和商如意對視了一眼,卻都沒有說什麼。
片刻之後,又是一陣急促,且更沉重的腳步聲傳來,衆人一擡頭,就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外面走了進來。
來人三十出頭,中等身材,皮膚黝黑,一雙虎目因爲滿是血絲的關係,微微發紅,顯然是晝夜兼程的趕路,滿身風塵,更透着一股懾人的煞氣,正是黃公翼的親兵宋時延。
他一走進來,立刻規規矩矩的對着宇文淵跪拜在地:“拜見國公大丞相。”
宇文淵道:“你怎麼來了?”
那宋時延跪在地上,頭也不擡,只沉聲道:“末將奉命,前來向國公求救!”
求救?
一聽到這兩個字,宇文淵立刻睜大了雙眼,連一旁的宇文愆這個時候也有些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沉聲道:“太原——出什麼事了?”
那宋時延擡起頭來,兩眼通紅,聲音沙啞,焦急的說道:“太原城中,突現瘟疫!”
“什麼?!”
這一刻,承慶殿中就像是突然炸響了一個悶雷,將所有人震得神魂俱碎,宇文淵甚至都呆滯了片刻,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兩眼也瞬間通紅,急切的道:“我兒呢?他怎麼樣了?”
宋時延沉聲道:“三公子——也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