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越來越晚,路也越走越深。
這都會市不僅是東城,更是整個大興城最大的坊市,面積有周圍普通坊市的兩倍之大,阡陌交通,房舍林立,越往裡走,越感覺像是進入了一個奇幻的迷宮一般。
不一會兒,裴行遠已經迷失了方向。
他小心翼翼的看着周圍,可週圍那些高大的樓閣黑影不斷的往後移動,他幾乎沒辦法抓住一個熟悉的,能讓他安心的點。
這時,跟在馬車旁邊的一個黑衣人忽的停了下來。
裴行遠立刻回頭看去,這是這一路上第四個停在路口的人,馬車仍舊不停,很快便將那人遠遠的拋在身後,可裴行遠還是看得到,那人守在一個十字路口,不論東南西北,想要跟上來的人都無從下腳。
他忍不住挑了挑眉毛,再轉頭看向仍然趕着車的金大吉,笑道:“金兄弟未免也太小心了。”
金大吉道:“小心使得萬年船。”
裴行遠道:“你們坐車行船我不管,只是,走得這麼深,我一會兒運了那些藥,都不知道該如何回去。”
“……”
說完這句話,他感覺到身邊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再看那金大吉,只見對方轉頭看了他一眼,那閃爍着狡詐貪婪的光芒的小眼睛裡浮起了一點笑意,在頭頂搖晃的燈光下無所遁形。
好像,是在笑他這句話。
裴行遠微微一怔,而金大吉已經笑道:“裴公子可以放心。”
“……”
“總之,有路給你走的。”
說完,他又揚了一下鞭子,鞭梢在空中打出了一聲脆響,馬車走得更快了些。
而直到這時,裴行遠才發現他們已經遠離了剛剛尚有居民的區域,走到不知什麼地方的深處,周圍都是些沒有一點光亮,只有平房低矮的輪廓矗立在道路兩邊,而且越靠越攏,腳下的路也變得七拐八繞起來,明顯這裡已經沒有人居住了。
裴行遠的眉頭也皺了起來,忍不住問道:“還沒到嗎?”
金大吉笑了笑:“快了。”
裴行遠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道:“如果快了,我怎麼還沒聞到藥的味道?按說,那麼多的藥材,得有點味道才行吧?”
說話間,他立刻感到空氣中除了夜露的清冷味道之外,漸漸的開始混雜了一絲香味。
仔細一聞,是香料的味道。
裴行遠對這個味道並不陌生,畢竟都會市有一整條街都是西域商人們販賣香料的地方,那味道就如此濃郁。
可是,越往裡走味道越濃,剛剛開始還只是覺得香,不一會兒,那香味就像是掛在空中的一層層紗幔,不斷的往人臉上撲,然後裹住人的口鼻;再後來,那香味就像是針尖一樣直扎進人的鼻孔裡,避無可避,香得人頭腦發暈。
即便喜歡香料的味道,裴行遠也忍不住擡手搓了搓鼻尖:“這裡,怎麼這麼香?”
金大吉笑道:“這裡,就是東市囤積香料的地方。”
“哦?”
裴行遠聞言,雖然已經被香得有些暈頭轉向了,還是忍不住擡頭往周圍望去,這裡的確不是百姓的居所,周圍的房舍平整簡單,沒有一點光亮,顯然是囤積東西用的庫房,而香味這麼濃,果然就是囤積香料的地方。
金大吉笑道:“這樣,公子是不是明白,爲什麼聞不到藥味了?”
“……”
裴行遠沒有說話,只是在心裡稍稍的緩了一口氣。
已經走到這個地方,馬車也越來越慢,終於,在拐進了一條又細又長的小巷子之後,馬車終於停了下來。
金大吉放下繮繩和馬鞭,跳下了馬車:“到了。”
裴行遠略微遲疑了一下,也跟着他下了馬車,卻沒有立刻往前走,而是仍然站在馬車下面,藉着頭頂仍舊搖晃着的燈籠發出的微弱的光看着前方。
眼前,是一片小小的空地,長寬約有七八丈,地面上留着深深的幾道車轍,還有些零散的香料落在兩邊,顯然,是往日有馬車或者挑夫前來運送香料的時候留下的痕跡,而前方不遠處,被微弱的燈光映照出了三間平房低矮的輪廓。
裴行遠道:“那是——”
金大吉轉頭看了他一眼,笑道:“裴公子,那就是我們的庫房。”
“……!”
裴行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雖然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應該儘量平復情緒,不要露出太激動的表情,但他還是剋制不住心跳如雷,咚咚的直撞胸膛,呼吸也漸漸的沉重了起來。
不過,他還是儘量讓自己冷靜下來。
看了一眼那三間並不算大的平房,道:“你們那麼多藥材,都放在這裡?”
說着,又歪起腦袋打量了一下:“放得下嗎?”
那金大吉笑了笑,道:“裴公子怕是忘了,從發現瘟疫到現在已經第九天了,我們的藥就算堆成了山,每天這麼往延祚坊送,也早就消耗過半啦。”
“……哦。”
“所以,憑空少了五百斤的藥,我可是拿腦袋在做着生意。”
“……”
“若不是裴公子你開的價高,我是斷不肯的。”
裴行遠笑道:“我可要多謝金兄弟了。”
金大吉也咧嘴笑了笑,而這個時候,那雙黑豆般的小眼睛裡閃爍着的貪婪的光芒也比之前更強烈了幾分,他道;“那麼現在,裴公子是不是應該把錢給我了?”
“那是當——”
裴行遠就要伸手往懷裡掏錢。
但下意識的,他突然停了一下,又看了看前方那三間黑漆漆的平房,然後笑道:“金兄弟何必這麼着急,我人都在這裡,錢還能跑了不成。還是先讓我看看藥,把東西搬上車,我立刻付你錢。”
“……”
聽到這話,金大吉的臉色雖沒變,但嘴角卻有一點不自覺的抽搐。
他沉沉的出了一口氣,笑道:“好——吧。”
不知是不是錯覺,這一刻,他的笑容看着多少有些難看,甚至扭曲。
而東西已經近在眼前,裴行遠也顧不上那麼多,便轉身往那三間平房走去,一邊走,一邊也留神着周圍——雖然來的路上是金大吉趕車,而且他明顯能感到對方繞了一些路,似乎是不想讓他知道這幾間平房的準確位置,可是,他記憶力過人,算學自幼便出類拔萃,這一路走來,他多多少少記住了幾個路口。
只要明天回去,帶着人再回來,他一定能找到這個地方。
找到這個地方,也就能尋出這幾間房舍的主人,哪怕並不直接從屬於他們的“對方”,也一定有些關係,憑藉宇文曄在大興城內的身份,不難順藤摸瓜出來。
想到這裡,裴行遠的嘴角忍不住抿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這時,他已經走到了其中一個房間的門外。
大門並未上鎖,旁邊牆上還有一閃小窗,只是晃眼看去,裡面黑漆漆的一片,並不能看清有什麼東西堆積在內。
還是得進去才行。
裴行遠一邊伸手去推那門,一邊道:“金兄弟,這裡可太黑了,勞煩你點個燈。”
身後的金大吉笑道:“那是當然。”
說話間,他已經聽到擦的一聲,是身後有人用火摺子點燃了一支火把,閃耀的火光在他推開房門的一瞬間忽的一聲騰了起來,一下子照亮了裴行遠眼前的房間——
空空如也!
他一驚,立刻感覺到了什麼,正要轉身問個明白,就感覺肩膀上被猛地推了一把,頓時一個趔趄跌了進去!
“啊!”
裴行遠驚呼了一聲,勉強站穩,急忙轉過身,就聽見哐啷一聲,那房門被關上,隨即有人在外面上了鎖。
裴行遠一下子慌了神,猛地撲了上去用力的推門,大門搖晃了幾下,卻始終不動,裴行遠頓時有些慌了神,但他還是勉強鎮定,沉聲道:“你們這是幹什麼?”
外面,卻沒有人應他。
裴行遠心裡的不安越來越大,甚至比此刻包圍住他的漆黑的夜色更令人窒息,他咬咬牙,大聲道:“放我出去!”
說完便開始用力的踢打着大門,可大門除了在寂靜的夜晚發出幾聲瀕臨崩裂的聲音,其餘的,什麼都沒有。
再掙扎了幾下,裴行遠已經氣喘吁吁起來。
而他也明白過來,剛剛他們路過的那些民居離這裡已經很遠了,這個地方既然是儲存香料的庫房,附近應該也沒什麼人居住,更何況,之前也聽說這裡因爲瘟疫被帶走了不少人,所以,這些人既然是把他帶到這裡來,是篤定了這裡不會有人打擾。
所以今晚——
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沉沉的出了一口氣,然後笑了笑,對着門外的人道;“金兄弟,你這是什麼意思?”
“嘿嘿,”
金大吉那熟悉的笑聲響了起來,只是,在這樣寂靜的夜色中,那笑聲中的猙獰意味再不加掩飾。
他道:“裴公子,你以爲我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嗎?”
我們……
聽到這兩個字,裴行遠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
而對方似乎也不再顧忌什麼,冷笑着繼續說道:“你以爲,我們真的相信,你只是來買藥的?”
“……”
“當然,買藥不假。”
“……”
“可你一定要跟着到我們的庫房來,就是爲了弄清庫房的位置,然後查清庫房屬於誰,再順藤摸瓜,弄清楚我家主人的身份吧。”
裴行遠臉色一沉。
這一刻,彷彿也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
沉默半晌,他冷笑一聲,道:“你家主人,可真是個聰明機警——未卜先知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