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國那一進的小院子東廂房裡,小北從進門之後就一直坐在許大小姐牀頭,一個個問題就沒停過。
“什麼時候有的?叫來的大夫怎麼說的,有沒有提醒都要注意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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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有喜的人都喜歡吃酸的,怎麼你之前就一點跡象都沒有?”
“我聽汪孚林說過,要孩子之前忌諱這個忌諱那個,得把身體調養好,你這突然從南邊到北邊,身體吃得消嗎?”
“程乃軒怎麼偏偏在這時候要去安陽上任,之前許學士就沒提過希望他能夠授什麼官?”
許大小姐本來就是靦腆的人,小北這一連串問題,她回答得上的也就是關於自己的那幾個,至於丈夫的官路仕途,這都是父親和丈夫翁婿兩個商量的,她恪守婦道不敢多問,程乃軒告訴她多少就是多少。可不管怎麼說,對於小北大晚上和汪孚林一道急急忙忙趕過來,她心裡自然感激,不過嘴上說的話卻全都是偏向丈夫和父親。到最後,發現小北忍不住握着她的手,她還以爲小北也正在憂心子嗣,不由得安慰道:“你別擔心,你比我還小呢,很快就會……”
“姐姐,不說我。雖說程乃軒那傢伙有時候不着調,但也算是很把持得住的人,可在外做官不比在家裡,揚州程老爺那邊得?,知他中進士之後,有沒有送人過來?當縣令不是那麼容易的,你看看我爹那會兒狼狽成什麼樣子。要不是有汪孚林,險些就出大亂子了!娘當初本想依着爹不帶師爺,讓他先吃點苦頭,也就能改了老說大話的毛病,誰能想到險些就攤上徽州夏稅絲絹糾紛這種大麻煩。別的不說,程乃軒身邊可靠的師爺人選有嗎?親隨人選有嗎?還有就是。女僕帶不帶?”
小北正在那替許大小姐操心,汪孚林在許家書房,當着翰林侍讀學士許國的面,他也問了程乃軒一連串類似問題。要比學問,他完全承認自己和翰林院公認的“記不得問老許”相差猶如天壤之別,可許國在考中進士之前一直在苦讀。在中進士之後就一直沒出過翰林院,爲官之路和張居正如出一轍,所以,他也顧不得是不是搶了人家岳父的工作,直接把一個縣令的必備條件給羅列了出來。和跟着葉鈞耀耳濡目染的小北提到的那些相比,還多了幾樣。
比如,熟悉當地人文地理的當地人幫手;比如,有關當地豪族大戶鄉宦以及各種刺頭的信息……在他看來,知己知彼。方纔能夠立於不敗之地。
看到自己最鐵桿的朋友如此熱心,程乃軒自然覺得在岳父面前很有面子,當即乾咳一聲說:“祖母和母親之前給了我四個親隨,爹先頭聽說我中了進士,又送來四個,都是有家室兒女在程家的,忠誠可靠。身邊人我有墨香,女僕就先不帶了。畢竟娘子在京城待產,需要人伺候。至於師爺。我之前就算到我這三甲進士多半可能要外放縣令又或者是府推官,所以接觸過兩個說是擅長刑名的,還沒定,至於其他的也還沒來得及,畢竟之前放出去那麼多縣令和府推官,我以爲至少還得候選大半年。”
見汪孚林一邊聽一邊點頭。隨即偷偷看了自己一眼,許國頓時有些不自然。要是問誰的文章寫得好,最是才俊,他絕對隨口就能說出十個八個落第舉子的名字來,但他走的是標準翰林儲相路線。對於師爺這種真正處理事務的人才,那就真的是不太熟悉了。所以,他想了想,最終還是實話實說道:“子昂雖然做好了外放的準備,但我之前原本是已經與人提過,打算放他京城或是南京國子監博士。雖說只是從八品,但重在清貴,沒想到會有變故。”
程乃軒從來不知道岳父竟然打算給他謀國子監的職務,別看國子博士看似從八品不起眼,但那是新進士視之爲美官的好缺!當然,他是真的敬謝不敏,半點興趣都沒有,畢竟他纔多大,根本不想和那些老學究混在一起。再說,從行人司行人到國子博士、中書舍人、大理評事,早就都派完了。可許國之前沒提,顯然不是因爲出了岔子不好說,就是主意和汪孚林類似,打算拖個半年一年候選。
“當然,我本打算讓他候選一年,所以這次他突然外放縣令,我也有些措手不及。當縣令需要的師爺,我雖說不太熟悉,但已經請同僚幫忙舉薦。至於掌眼,我想世卿你應該比我更熟悉,就只能拜託你了。至於河南彰德知府是誰,與誰交好,姻親故舊,以及其他當地鄉宦縉紳,我自會讓人詳細整理出來。另外,彰德府安陽城不比其他地方,那裡還有皇族,自從趙王分封在彰德府之後,趙王一系的郡王都在那裡,再加上各種宗室,絕對不是易與之地。”
許國把話說得這麼透徹,程乃軒對這位岳父本就敬畏有加,此刻當然談不上什麼怨言,可一想到管轄之地竟然還有那麼一羣皇族祖宗在,他臉色也好,心情也好,全都非常糟糕。而汪孚林更是皺了皺眉後,直截了當地問道:“許學士可知道吏部這官是怎麼派下來的?是和之前那批人一樣,天官大冢宰張大人親自定的,還是文選司的手筆,抑或是還有什麼別的名堂?”
“這一批只定了子昂一個縣令,兩個推官,所以我也無法確定。”許國頓了一頓,似乎猶豫是否該說,最終還是吐露了一絲隱情,“據說還是和首輔大人有關,當然也許是有人向首輔大人進言。”
之所以是“還是”,自然意味着張居正對於這一科進士真是關切備至,之前那七八十個進士的去路問題,汪孚林就通過汪道昆從譚綸那的消息渠道得知,是堂堂首輔直接給吏部尚書張瀚授意的。此時此刻,他見程乃軒那張臉和見了鬼似的,當即一合手中扇子說:“事已至此,想別的無益。還請許學士把那些舉薦來的師爺明天都找來,程兄你也一樣,那兩個師爺都叫來,我親自把關。安陽那種地方可不是什麼師爺都能勝任的,不求有功,至少決不能有過!”
次日午後面試師爺的地方,當然不會是在逼仄到只有一進院子的許家。汪孚林既然覺得程乃軒被放到安陽去,說不定也是被自己牽累的,那麼不想袖手旁觀的他直接就把地點選在了自己搬出來後空着的那座小宅子。幾個籍貫天南地北的師爺先後抵達,見這小宅子看上去小門小戶不太起眼,當下便是神情各異。有知道翰林院那位赫赫有名的許學士實則非常清貧的,自然反而覺得言過其實;有隻知道程家豪富的,此刻也不由得犯了嘀咕。
直到芶不平出來帶他們入內,看到外院裡正站着幾個垂手侍立一動不動的隨從,看上去規矩森嚴,五位師爺方纔顯得鄭重了一些。然而,一進明廳,他們就發現正中的位子上坐着兩個年紀相仿的弱冠少年。兩個程乃軒曾經見過的師爺自然認得誰纔是正主兒,另外三個許國同僚舉薦來的師爺雖說不知道誰纔是將來的東家,可卻無不清楚,程乃軒的密友便是今科三甲傳臚,那位兵部汪侍郎的侄兒,傳聞中得到當朝首輔青眼相加的。
儘管那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到現在都沒人說得準。
而汪孚林在衆人跨進明廳的時候,就和程乃軒一塊站了起來。這年頭當師爺的,一般頂天就是一個秀才的功名,但畢竟只是主幕有別,不同於普通的上下之分,所以哪怕不是他給自己挑師爺,也總得客氣一些。此時此刻,他不等程乃軒介紹自己,就笑着說道:“程兄和我乃是多年至交,他這次要出京牧守安陽,所以今天是我借了地方給他見人。想來各位大概聽說過我,我便是和程兄今歲同年登科的汪孚林。”
這下子,就連最初只接觸過程乃軒的那兩位師爺,也都清楚了。於是,哪怕是最初一看到今天競爭對手這麼多,難免有些不快情緒的人,也一下子想到,倘若談吐能如意,就算程乃軒那邊不需要那麼多人,那麼能讓汪孚林中意,絕對也是不錯的選擇。在汪孚林自我介紹之後,程乃軒只說了沒兩句客套話,他們便少不得彼此謙讓按照年紀也介紹了一下自己,這才一一落座。
可是,在他們看來,今天做主人的兩位乃是少年進士,總難免要在他們面前炫耀文章學問,文采詩賦,也準備好了奉承幾句,可誰知道汪孚林一開口說出來的話,便讓他們齊齊吃了一驚。
“各位可知道,彰德府安陽縣每年夏稅秋糧之外,還有什麼其他的方貢之物?”
見五個師爺一下子都卡了殼,汪孚林笑了笑,神情輕鬆地說:“畢竟各位從前就算是積年的師爺,也不可能一張口就能說出一個沒去過的地方都有什麼樣的出產,每年除了夏稅秋糧,方貢何物,歲派何物,可有分攤各種軍費。不過,各位有的是和許學士共事的老大人們推薦來的,有的是之前和程兄接觸過的,全都對縣衙事務頗爲了解,未知可知道,縣衙三班六房,三班班頭一般都是誰人統管?而三班再加上鋪兵、驛夫、禁子,又如何分割統管?”
Ps:感慨一下題外話,這世上就是有聖人,自己重病還拼命擔心別人,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