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不能這麼做!”
陳樑幾乎是魂飛魄散,下意識地叫嚷了一句之後,見汪孚林滿臉嗤笑,他終於意識到,這次自己是踢上鐵板了。
不,應該說是他那一個個上司們,又或者說錦衣衛踢上鐵板了!
他怎麼都沒有想到,一個年紀輕輕的文官,一個看上去除卻擁有當朝首輔的寵信,餘下什麼都談不上的文官,竟然能有這樣的手段,這樣的魄力,直接用最兇狠的手段撕開了錦衣衛一直自詡爲堅固的防線。
如果汪孚林真的這麼做,其他人也許還有可能想到各種方法謀一條活路,他這個始作俑者卻一定會是被丟出去的棄子,連家人都會成爲犧牲品!
見汪孚林似笑非笑站在那兒,彷彿根本沒有把自己的叫嚷放在心上,陳樑知道現如今是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和往日自己亮出錦衣衛身份出去時的情形截然相反,不得不低聲下氣地說道:“汪爺,千錯萬錯都是小人得罪了您,還請您大人有大量,放小的一條活路。這件事捅出去,對您也一樣沒好處……”
“對我怎麼沒好處?我想你大概有點誤會,我暫且不會捅得滿城皆知,只會唯獨捅到元輔面前。我絕不相信,是元輔派人到我家中刺探什麼,因爲我對元輔無所不能言,也無所不敢言,所以他絕不會疑我。要是他知道,在他尚且沒有任何表示的情況下,竟敢有人擅自指使錦衣衛北鎮撫司小旗到我家中刺探消息,你覺得元輔怎麼想?更不要說,那個牙婆做的事要是被人知道,那是個什麼結果。”
陳樑此時此刻已經不敢有任何僥倖了。汪孚林如果敢真的將此事公諸於衆,那麼結果一定會引火燒身,玉石俱焚,可汪孚林要是隻去找張居正主持公道,那麼汪孚林自己可以摘乾淨,卻可以把他們一把火全都給燒乾淨了。於是,心裡發苦的他只得討饒道:“汪爺,小的上有老下有小,還請您高擡貴手,饒一條狗命。不管是您想讓小的做什麼,小的都可以做,只求千萬放小的一條活路。”
“誰的主意?”
儘管只是這簡簡單單四個字,陳樑卻陷入了沉默。可是,看到汪孚林抱手而立,滿臉無所謂的樣子,他想到自己很可能被棄若敝屣的下場,最後還是把心一橫道:“小的只知道,是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爺親自吩咐下來的,那個婦人前兩次和小的對上了暗號,約定第三次傳遞消息,可沒想到……”
“呵,沒想到卻栽在我妹妹手裡。”汪孚林輕蔑地挑了挑眉,不屑一顧地說道,“本以爲北鎮撫司中全都是老手,沒想到竟然這麼不專業。”
對於不專業這三個字的評價,陳樑臉色抽搐了一下,心中簡直是瘋狂腹誹。
錦衣衛自從嘉靖年間陸炳在時達到了最頂峰之後,接下去就處處被東廠壓制,也就只敢在平民百姓面前耀武揚威,在文官面前簡直是如同小媳婦。要不是如此,那些手藝最精的怎麼會全都一個個老死,要他這種手生的來做這種事?可事已至此,他可不敢和素有嘴仗天下無雙美名的汪孚林鬥嘴皮子,擠出一絲笑容後就眼巴巴地說道:“汪爺,我真的就只知道這麼多。我在北鎮撫司不過是區區小旗而已……”
“很好。”汪孚林突然蹲下身,卻是手法迅疾無倫地往陳樑嘴裡塞了一團手絹,見其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他就拍拍手站起身來,“現在,讓我問一問你剛剛提到的上司,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順便說一句,我對郭家的人說,郭百戶和你在一起。對你家的人說,你和郭百戶在一起。至少今夜,你們倆在我手裡的消息應該傳不出去,所以你不用奢望錦衣衛那邊會獲知消息來救你們。又或者說,你們最好求滿天神佛不要讓事情往那方面發展。”
“因爲,我派了人在大紗帽衚衕張大學士府附近守着,若有萬一,就直接捅到元輔面前了,今夜他正好在家。來人,把他拖出去!”
滿京城的人,不論官民百姓,全都小看汪孚林了!
這是郭寶之前被人用破布堵了嘴,而後還嚴嚴實實用布條纏了幾遍,這會兒又聽到汪孚林和陳樑一番對話之後,他唯一的感受。
他對汪孚林自然要比郭寶對汪孚林熟稔得多。除卻之前三法司重審汪孚林秦一鳴揭開蓋子的那場大案之外,此後理刑時,他也和汪孚林見過好幾次。更不要說,他曾經受劉守有之命,扮成汪府的老家奴,和汪孚林在一家小館子見過一面。此時此刻,他比一上來先色厲內荏亮身份,而後喝止不成就連聲求饒的陳樑要顯得鎮定得多。
“汪爺,我若是說出此事前因後果來,你預備如何?若是說出來,我卻活不了,那橫豎一個死,說不說還有什麼區別?”
“那要看你說什麼。能不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你該知道我的性子,我這個人,真正被惹毛的時候,絕對不惜把事情鬧得最大,所以你最好不要想着胡言亂語誆騙我。我知道你不過是聽命行事,所以我也不是不能對你的行爲多幾分理解。”
你這個瘋子要是真理解,又怎麼敢讓人綁了我和陳樑這兩個錦衣衛的人!
郭寶使勁吸了一口氣,這才低聲說道:“是緹帥劉都督的吩咐,我也不知道,劉都督怎麼會想到要派人潛入汪爺您家中。這是真話,我一字一句都不敢有假,否則讓我死後下阿鼻地獄,家中兒女代代爲奴爲娼!”
雖說很多人都拿賭咒發誓當成家常便飯,但汪孚林深知,這年頭的人比後世的人要迷信一些,所以這賭咒還是有點效力的。而探聽到是劉守有的命令,背後有沒有馮保的因素還不能確定,他就微微眯起了眼睛,隨即淡淡地說道:“那這件事被我家中那個警惕性太強的妹妹給察覺之後,劉都督又打算怎麼做?”
“劉都督看到汪爺家中沒有其他反應,就認爲把陳樑送到南京,警告那牙婆不要胡說八道,等過一陣子把他們處理掉,那就沒事了。”
儘管事關兩個人兩條命,但郭寶說話的時候頗爲輕描淡寫,看見汪孚林眉頭一皺時,他還以爲汪孚林和某些假惺惺的文官一樣,動了惻隱之心,當即暗自冷笑了起來,心想終於是抓到了汪孚林的某個弱點。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汪孚林下一刻問出了一句他絕對沒想到的話。
“我家裡那剩下的五個新進家僕之中,應該還有錦衣衛的耳目吧?”
郭寶儘管竭力想要掩飾,但看到汪孚林那眼睛就不曾放過一絲一毫他的反應,他就知道無法迴避這個話題。他只能苦笑一聲,含含糊糊地說道:“應該還有個丫頭。”
之前小北說過,和之前那僕婦一塊收進來的另一個僕婦也是自稱寡婦,喪夫無子,性子卻有些愛招惹男人,也許一樣有問題,汪孚林自是記在了心裡,但這會兒郭寶卻說有問題的不是那個僕婦,而是一個十一二的小丫頭,他的心下便無比震驚了。
由此及彼,之前那牙婆應該給京師不少大戶人家送過僕人,哪怕大多數都未必是最緊要的好差事,可若都像是他這兒似的,十一二歲年紀的孩子都可能有問題,那是什麼概念?畢竟,京城遍地都是官員,可出身世家,身邊全都是知根知底世僕的人家,卻終究只是一部分!
“好,真是好極了。”汪孚林眉頭一挑笑了笑,但那笑容卻冷峻極了,他回頭看了角落中一眼,沉聲問道,“都記下來了?”
“公子,都記下來了。”
見角落中的王思明答得爽脆,汪孚林暗幸從遼東收來的這麼個小傢伙如今也已經歷練出來了,他便招手讓其把口供送上來,隨即便對瞪大了眼睛的郭寶冷冷說道:“郭百戶,今天既然委屈你到了這裡,那麼沒有這麼一個東西,我也不可能放心,這份口供,你簽字畫押吧。當然,如果你不願意,簽字這一條可以省略,我不介意打昏了你直接畫押。”
想到汪孚林應該不至於那麼不智,拿着自己的口供去把這麼一件事情揭開來,把滿京城鬧得天翻地覆,郭寶咬了咬牙,最終答應簽字畫押。等到終於有人給他右手鬆綁,他瞅了一眼那幾乎是全盤複述的供述,把心一橫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緊跟着又由着別人拿了他的手掌在印泥上重重一按,最終在那紙張上留下了一個鮮紅的手印。
如果只是指印,還有辦法毀掉,但整個手掌的話,他就算毀了紋路,大小隻要吻合,卻還是逃都逃不掉的,除非他剁手!
撬開了郭寶的嘴,汪孚林又反過來拿着口供到隔壁屋子裡去審了陳樑,等到依樣畫葫蘆拿到了陳樑簽字畫押的供述,他看着兩張墨跡淋漓的紙,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囑咐其他人守在這裡看好這兩人,他便叫上王思明牽了馬,出了這家臨時包下清場的僻靜小茶館。
此時已經是夜禁時分,內城主要大街上,五城兵馬司的夜巡兵馬已經開始設置關卡,攔截犯夜的人。在穿過了數條無人小巷之後,汪孚林到了自家附近的一條衚衕,這纔再次上了大道,雖說不是在往日最常出沒的都察院附近,但只要他拿出廣東道掌道御史的銅印,所經路段無不放行,直到他順順利利來到了大紗帽衚衕的張府。
自從前一次王錫爵等翰林圍堵張府的事情之後,一度從張大學士府門口被撤掉的錦衣衛,現如今又已經重新上崗,把堂堂首輔大人的府邸變得和皇宮似的戒備森嚴。但是,即便是這些錦衣校尉,在聽到夤夜來見的汪孚林通報名姓,而後又拿出銅印爲證時,最終還是放了行,眼睜睜看着汪孚林主僕二人敲開張家大門入內。因爲是晚上不是白天,私下說話也不會被人瞧見,幾個人甚至還在私底下嘀嘀咕咕。
“到底是汪爺,白天那麼多人求見,就算是正二品的布政使,正三品的按察使,都未必能夠見到首輔大人,他卻大晚上跑來,竟然還讓他進去了!”
在隆慶皇帝死後聯合馮保驅逐了高拱之後,張居正素來獨攬票擬大權,因此如今雖說是深夜,又是在家中休沐,他卻並未就寢,而是在看各方督撫寫給自己的私信。所以,當聽外間稟告說是汪孚林求見的時候,這位當朝首輔非常意外。想到汪孚林素來是很知道輕重的人,沒有大事應當不會這麼晚跑來,他幾乎沒怎麼細想便吩咐道:“讓他進來吧。”
汪孚林第一次在這麼晚的時間,踏入張居正的這間書房。甫一見面,他行過禮就鄭重其事地說道:“元輔,我今夜過來,茲事體大,能否讓最信得過的人守住門口?我今夜所說的話,一字一句都不能泄露出去。”
張居正微微皺眉,隨即對汪孚林直截了當地說道:“你去傳我的話叫二郎來,一會兒讓他親自守在外頭。”
讓堂堂張二公子當守門的,這實在是大材小用,然而汪孚林卻鬆了一口大氣,立時反客爲主,親自去外間傳話。等到張嗣修匆匆趕來,他拉着這位張二公子三言兩語囑咐了幾句,等不明就裡的張嗣修真的守在了外面,其他的僕從全都退避了開去,他才轉身進了書房,直接到張居正書桌前,拿出了郭寶和陳樑的兩份口供。
“這……你好大的膽子!”張居正在最初的呆滯過後,不禁又驚又怒,“你這東西從哪來的?”
“元輔既然猜得到,還用我說嗎?”汪孚林可不怕張居正發火,見張居正一怒之下彷彿就要撕了這東西,他才沉聲說道,“我不過區區御史,結果就遇到這種事,那麼,其他朝廷官員呢?元輔,我知道某些事情是由來已久的制度,我絕不是想要指手畫腳,可我覺得,元輔既是不知情,馮公公是不是也可能不知情?那麼是不是有些人太過大膽了?”
“你住口!”
心煩意亂的張居正不想再聽汪孚林繼續說下去了,無法安坐的他隨手把口供丟在了桌子上,站起身在書房中又急又快地來回踱着步子,心中快速思量着。他自然知道,自己絕對沒有那樣的授意,讓錦衣衛派人在汪孚林的府上安設釘子,從明面上看,似乎馮保的嫌疑很大,可他之前回來之後,就和馮保有過一次深談。馮保對汪孚林的評價還算不錯,甚至覺得人比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要純粹,而馮保也沒有太大理由去派人監視汪孚林。
畢竟,御史雖說位卑權重,可他明白向馮保表過態,汪孚林是他的人!
那麼,是劉守有自己的主意?劉守有又怎會有這樣的膽子?或者說,汪孚林上次就提起過,小皇帝派田義與其接觸,難不成是……
張居正遽然止步,看向了汪孚林,卻見汪孚林也正看向了自己,隨即上前到書桌旁用手指蘸着茶水寫了幾個字。
“既然人家要潛入我府中,何妨我們也順勢策反一兩個人,反過來潛入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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