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縣衙門知縣官廨那並不算很寬敞的地方,此時此刻卻是熱鬧非凡。來的賓客也許並不算很多,但卻可以稱得上是很有分量。葉鈞耀甚至在之前送走段朝宗時也暗示了一句,請段朝宗同來,只不過那位素來行事謹慎的徽州知府只是轉達了一聲致意,最終沒有答應這邀約。
然而,許老太爺來了,西溪南和南溪南兩位很有分量的吳家老員外一回歙縣,聽說王汝正灰溜溜走了的消息後就趕來了這裡,再加上和蘇夫人一行同路回來的沈明臣和茅坤,方先生和柯先生,以及戚良。蘇夫人回來,又去汪孚林家中叫上了他的兩個妹妹,金寶和秋楓,總之,當汪孚林和程乃軒在前,何心隱和小北在後,一到這裡就發現,氣氛已經很熱鬧了。
這是一場規模有限的慶功宴,卻也是一場拉近彼此關係的慶功宴,總共也只有裡外兩桌,一二十人。可是,無論是胡宗憲這場忌日正祭辦得勉強還算圓滿,還是唯一一個搗亂分子王汝正狼狽不堪被趕走,這樣一個結果無疑是對得起他們一番努力的。只不過,對於王汝正竟然正好在這節骨眼上考評得了個那麼差的評語,而且朝中竟然就在這之前發還了胡家此前被查抄的房產,在場衆人誰也不會覺得是巧合。
而汪孚林也乾脆明明白白地解釋說:“南明先生此前在信上捎話,胡部堂之事,朝中一直都有不平之聲,所以發還房產。只是個開始。至於王汝正嘛……惡人做盡。總歸也會是有報應的!所以。請有志於爲胡公平反昭雪的諸位,耐心等一等,朝中自有仁人義士會一個個接力,達成此事。總不能叫一世英雄人物,就此揹着污名埋沒黃泉。”
這是汪道昆原話,希望衆人不要操之過急。當初曾經奔走無數門庭的沈明臣和茅坤不禁慨然長嘆,卻都沒有表示反對。至於其他如許老太爺這樣的徽州本地人,既然有汪道昆這位出身歙縣。仕途重見起色的高官做出承諾,他們還有什麼可說的?畢竟,他們有爲胡宗憲翻案的願望,可每一個人後頭都有龐大的家族,誰都不希望因爲動作太大而引起朝廷的什麼波動,否則殃及自身,那就得不償失了。
裡屋的小北聽到這話,趕緊捧着酒盞灌了一大口下去,這才藉着那股辛辣刺激喉嚨口的時候,遮掩眼淚奪眶而出的衝動。依稀感覺到身邊有人抱緊了自己。她看清楚是葉明月,便乾脆把腦袋埋在了那溫軟的懷中。見此情景。葉小胖看得傻了眼,求救似的看了一眼母親,想要問個究竟,卻不想發現蘇夫人竟也已經淚盈於睫。不明所以的他帶着只有自己一個不知道怎麼回事的小小鬱悶,悶頭吃自己的菜。
這時候,許老太爺正問到汪孚林拿到的西園和綠野園地契。儘管在座衆人每一個都對胡鬆奇的行徑鄙薄不齒,可在有聖意歸還胡家房產的情況下,他們又免不了擔心事情節外生枝。畢竟,誰都對胡鬆奇的人品不抱希望。當然,衆人最好奇的是,汪孚林買下這兩處園林幹什麼?
“徽州園林是很多,如西溪南、南溪南、許村,包括我們松明山,都有很多的名家園林,但那畢竟是私家的,非請勿入。而西園和綠野園能夠至今還維持原樣,都是因爲不少熱心人自掏腰包修繕。不是我瞧不起胡鬆奇,西園和綠野園到他手裡,也只有賣給別人,否則,每年在這兩處要投下多少錢?這次發還的是胡家在徽州的房產,但除卻西園和綠野園兩處之外,其他的都不值幾個錢,根本不夠投入維持西園和綠野園日常使用的。”
汪孚林用這樣的話打了個頭,見衆人有的點頭,有的沉思,他就繼續說道:“而胡公雖不在,從東南到天下,卻仍然有不少人記得他,往日這些人前往績溪胡家祖塋憑弔,但想要入胡家老宅,卻每每被胡鬆奇拒之門外,而西園綠野園卻因爲歸屬問題,能夠踏足其間的畢竟是少數。我記得學宮紫陽書院名額有限,沒有功名的童生欲求一位而不可得,如果說,我將位於城中的綠野園拿出來,改成綠野書院呢?”
見在座大多數人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笑眯眯地拋出了另一個提議:“至於在城外練水之畔的西園,則改成西園雅舍。何爲雅舍?當然不是關着門,自得其樂,而是延攬天下嘉賓。遠道而來者可付費入內參觀,憑弔胡公昔年住所;也可以付費包下此處,舉辦各種詩社文會;甚至還可以在裡面住上一晚,體味當年胡公幕府客的生活。各位先不要笑我財迷心竅,我給各位算一筆賬。”
汪小官人的這一點特質,沈明臣和茅坤完全沒有任何認識,何心隱剛剛已經見識過了,但諸如葉鈞耀、許老太爺、兩位吳員外等人,則是全都領教過。所以,這時候他說算賬,年紀最大的許老太爺便笑道:“孚林你且說,我們聽聽你這財神爺又算什麼賬!”
要說算賬這種話,汪孚林主要是算給何心隱茅坤沈明臣三個人聽的,至於其他人,早已對他的某些才能信之不疑,他不用大費周章。此時此刻,他清了清嗓子,這才說道:“首先,綠野書院是不收錢的。但是,它又和開課授弟子的書院不一樣,我的打算是,在其中多蒐羅一些書籍,供有志於科場卻又家境貧寒買不起書的人,有個良好的日常讀書以及習業環境。日後若是條件允許,就收藏更多的書,對天下愛書人開放。”
汪孚林宣揚了一下後世圖書館的理念,果然,這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實在是新鮮得不能再新鮮。他也是沒辦法,因爲整個徽州大小書院實在是多如牛毛,他要去搶生意,師資不夠,名氣不夠,最重要的是,如果他沒記錯,張居正上臺之後曾經大力打擊很多私立書院,整個天下也不知道多少書院遭殃,沒有權貴護着的幾乎一掃而空,有後臺的也得看看後臺夠不夠硬,所以他乾脆又補充道:“嗯,爲了避免和書院混淆,乾脆改叫綠野書園。”
“既然綠野書園不收錢,還要請人維護,添置東西,乃至於買書等等,那麼,西園雅舍的經營,就顯得尤爲重要,這樣就可以反哺綠野書園。最重要的是,這兩個地方全都要僱人。大家都知道,徽州有句民謠,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四五六,往外一丟。因爲地少人多,養不起那麼多人,所以方纔有無數人要出去經商,而這其中,大多數只是跟着出去學生意,當夥計,而書園和雅舍,少說能僱上二三十人,日後狀況一好,甚至可以僱更多,也就能有這樣多的本地人不至於背井離鄉就能夠在本地找到生計,家人骨肉不至於分離,解決了很多張嘴吃飯的問題。”
說到最後,汪孚林纔來了個總結陳詞:“總而言之,我的宗旨是,取之於人,用之於民。每年西園雅舍的收入張貼公示,用作西園雅舍以及綠野書園的日常運營和修繕,從而最大限度保留這兩大留有胡公以及各位幕友足跡,各位覺得如何?當然,不夠的話,我和程兄貼補。”
衆人當中,葉鈞耀和許老太爺這些徽州本地人幾個知道汪家底細,尤其是他父親汪道蘊欠了汪道昆七千兩銀子,所以對於汪孚林的這種做法,讚賞的同時,不禁咂舌於他的敗家。而沈明臣茅坤何心隱聽到那兩座和胡宗憲和他們聯繫密切的園林能夠以這樣的方式保存下來,而且讓世人瞻仰,心中就更是百感交集。至於收錢這種聽上去有點讓人心中嘀咕的做法,也在汪孚林開誠佈公地解釋下,顯得合乎情理。
葉鈞耀見那邊三個胡宗憲的昔日幕賓全都表示沒意見,他便笑容可掬地親自給汪孚林斟了一杯,又如是給了程乃軒一杯,這才舉起自己面前的小酒杯道:“孚林,乃軒,此事本縣明日就去和段府尊言說,一定會成。胡鬆奇他親自寫的契書,親自按的手印,這又是爲了紀念胡公,若他敢來相爭,徽州百姓非得把他唾罵到死不可!你們儘管放手去做,本縣給你們撐腰!來,幹上這一杯,你們辛苦了!”
程乃軒有些受寵若驚。汪孚林買西園和綠野園是和他商量的,怎麼操辦他也有數,可他之前壓根沒想到朝廷那邊會把這兩處房產過了明路,現如今葉縣尊又大包大攬擔責,他只要做事就行了——當然,對於汪孚林更多時候只管動嘴皮子,他還是很有怨念的。可架不住人家每次都把他的未婚妻和婚事拿出來說事,他也只能“忍氣吞聲”。此刻,他直接一飲而盡,這才一抹嘴說:“有縣尊這話,不辛苦!只要您多催着點兒雙木,讓他別偷懶,我就燒高香了!”
“歲考完了,這次一定讓孚林跟你一塊忙。”這次開口的是柯先生。他笑吟吟地往汪孚林肩膀上一拍,意味深長地擠了擠眼睛,“否則,你拉下的功課可還有一大堆!”
見一大堆人全都嘻嘻哈哈打趣汪孚林,沈明臣見何心隱彷彿有些心不在焉,他便湊過去低聲說道:“我打聽過了,你之前說的,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就是這位汪小秀才不知道從哪本文人筆記上看來的,據說是宋朝某位林大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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