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元春和史鑑春還是有史以來第一次被外頭人如此感恩戴德,這會兒姊妹倆都覺得整個人喜悅到了十分。然而,當林老爹讓僕婦送了一個匣子進來,打開看了之後,她們方纔真正傻了眼。那匣子沉甸甸的,她們的力道根本捧不起來,裡頭一錠一錠碼放着雪花紋銀。
整整一百四十兩!按照人頭分,每個人就是二十兩。
直到回到兩浙鹽運使衙門的後頭官廨,姊妹倆吩咐丫頭在外頭守着,徑直進了屋子之後,把兩個碩大的銀錠子往牀上一放,史元春和史鑑春方纔你眼看我眼,最後還是史鑑春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姐,你捏一下我的臉,這不是做夢吧?”
[ ; 史元春笑着在妹妹的臉上使勁掐了一下,聽到她哎喲一聲,她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來不是做夢,是真的呢。”
“當初十兩銀子私房錢拿出去,我還有點心疼,畢竟能買好多小玩意,想着能夠幫助人,再加上那家小館子的菜真挺好吃的,我也就答應啦。可這纔多久,十兩銀子就變成了二十兩!”史鑑春一邊說,一邊愛不釋手地把玩着屬於自己的那個碩大元寶,一邊對姐姐說道,“明月姐姐真的沒騙人,咱們不但能自己賺點私房錢,還能幫別人的大忙。今天那個林老爹謝我們的時候,我心裡可高興了。”
史元春也覺得很高興。史家家境殷實,她們每個月零花錢就有二兩,買東西另算。可自己賺的錢。和父母給的錢。終究是不一樣的。此刻見妹妹財迷似的撥弄着兩錠銀子,赫然愛不釋手,她就打趣道:“不用看了,沒聽人家說嗎,以後每個月的盈餘,都會按時送來,多存幾年,你的嫁妝就都有了。”
“姐!”
史鑑春這下子頓時氣急敗壞了起來。張牙舞爪地衝着姐姐撲了上去,隨即姐妹倆全都倒在牀上,笑成一團。對於婚姻,十五歲和十三歲的少女當然已經漸漸知道是怎麼回事,對於未來的夫婿也有些幻想,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們也免不了忐忑。彼此笑鬧了好一會兒,她們的話題便漸漸轉到了表哥張泰徵的身上。自從那一趟從普陀山回來,張泰徵就更少在她們面前露面了,而隱隱從下人那邊傳來的隻言片語。竟是說他又碰到了汪孚林。
“表哥和那位汪小官人似乎很有緣分呢!”史鑑春眨巴着眼睛,裡頭閃動着惡作劇的八卦光芒。“會不會是像那些戲文還有話本似的,宿命的對手?”
噗——
史元春簡直快要被妹妹的奇思妙想給逗得噴了,可想想張泰徵在母親面前高談闊論的時候少了,母親也不再一個勁暗示她們某些事,她們站在純粹看熱鬧的角度,倒是樂意閒侃些有的沒的。就在這時候,她們只聽到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大小姐,二小姐,表少爺回來了,老爺夫人請二位過去。”
張泰徵回來,卻是父母叫他們過去,這着實讓姊妹倆有些糊塗,坐直身體看看彼此,兩人全都驚呼了一聲,慌忙叫了丫頭進來幫忙梳頭打理。等到收拾停當,去了母親起居的屋子,她們便發現果然是父親母親都在,而張泰徵正襟危坐在下首,顯然正面對着號稱排毒散的史桂芳,就算是素來自視很高的表哥,那壓力也很大。姊妹倆乖巧地上前行禮,又和張泰徵見過,緊跟着就聽到母親張氏開了口。
“你們表哥這就要啓程回蒲州了,今天晚上開一桌家宴,算是給他餞行。”
史桂芳對於張泰徵的才學文章頗爲認可,但對於其四處結交人的習氣卻看不太慣——他認爲那些秀才生員誇誇其談,沒幾個真正的讀書人。只不過張泰徵又不是他兒子,他提醒過一次之後,人家照樣我行我素,他也不打算替張四維教導兒子。此時此刻,他接着張氏的話說了幾句場面話,接下來卻有些沒詞了,等看到史鑑春正和史元春挑眉打眼色,他頓時眉頭大皺,突然想起她們今天又跑出去了。
“對了,你們倆今天去哪了?”
父親突然問她們出去的事情,史鑑春頓時有些着慌。收分紅銀子的事她們倆自己開心可以,但如果讓史桂芳知道,那可就不得了了。然而,還不等她想好該怎麼糊弄過去,卻只聽張泰徵突然開口說道:“是去了樓外樓吧?聽說那裡自從翻修重新開張之後,生意好得不得了,兩位表妹着實好眼光。”
史桂芳的臉色頓時黑了。上次在葉明月的巧舌如簧之下,他鬼使神差答應了兩個女兒出資,卻不想事情竟然能夠鬧得這樣沸沸揚揚,不過看在浙江巡撫鄔璉也誇讚他教女有方,女兒急公好義的份上,他也就只好作罷了。此時此刻,他便瞪着史元春道:“就算那邊有你和你妹妹出資的股份,也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去佔便宜,說出去成了什麼?”
偏偏在這個時候,張泰徵又插嘴道:“姑父這是哪裡話,既然是兩位表妹湊的銀子給人翻修房子,添置東西,便是東主之一,哪裡是佔便宜?聽說最近樓外樓的生意興隆,日進斗金,接下來按照賬目,只怕還要送紅利銀子給兩位表妹。說起來,我這次去普陀山,正好又遇到那個汪孚林,他說是秀才,可賺錢實在是一把好手,竟然從兩個佛郎機人身上硬生生刮下一層皮來,也難怪樓外樓的生意如此紅火。”
帶佛郎機人上普陀山的事既然沒被人抓到現行,汪孚林又拿了最大的好處,別人面前不好說,但姑父和姑母面前,張泰徵思來想去,卻最終拿了出來說。原因很簡單,他實在不希望已經當到兩浙鹽運使,前途可能不錯的姑父放任兩個表妹和汪家人往來太頻繁。別看汪孚林和葉家兩位千金走得很近,看上去極可能聯姻,但萬一汪孚林得隴望蜀,看上了官階更高的史桂芳,打算成爲史家的乘龍快婿呢?
雖說多一個敵人不如多一個朋友,但也不能讓汪孚林太得意了。
於是,他把帶人上島推到了同伴身上,着重點出了汪孚林如何從塞巴斯蒂安和弗朗西斯科那兩個佛郎機人身上大賺了一票。等話說完,他果然就只見史桂芳眉頭緊皺,而張氏則是驚歎不已,反而是史鑑春兩眼直冒小星星,若不是史元春一個勁給她打眼色,怕是她立刻就想讚歎汪孚林的厲害。
“不務正業!”
史桂芳迸出了這四個字,繼而就看着史元春和史鑑春說:“日後少和汪家人往來。”
史鑑春還小,史元春卻品出了表哥這番話的弦外之音,原本對這位母親口中樣樣都好表哥的幾分欽敬,頓時化作了不滿。她按住了有些躁動的妹妹,不慌不忙地說道:“爹說的是,不過我和妹妹也只是最初表哥帶我們遊西湖的時候,碰到過汪小官人一次,後來幾次都是和葉家小姐她們一塊,倒是聽說過汪小官人十四歲便中了秀才,歲考又在一等,讀書也是有成的,相處下來,更覺得他兩個妹妹都是天真爛漫的性子。”
她一面說,一面斜睨了張泰徵一眼,繼而似笑非笑地說:“就是汪小官人太會算計人了些,在徽州府就鬧得雞犬不寧,到了杭州之後也讓不少人倒了黴,不過聽說鄔部院對其觀感不錯,前前後後見了他兩回,要說咱們浙江那些大才子都未曾有過這樣的面子,他還真是運氣。”
史元春這話又有貶,又有褒,纏槍夾棒,張泰徵聽着心情大爲鬱悶,暗自惱火當初就不該帶她們姊妹出去。而張氏見侄兒不高興,正想打岔過去,卻不防史桂芳重重咳嗽了一聲。可這時候,史鑑春卻又低聲嘀咕了起來。
“以後就是想來往也沒得來往,他們就要回徽州去了,人家又不是杭州人,不可能一天到晚窩在這,之前在杭州沒呆幾天就跑去寧波了。”
史桂芳沒想到兩個女兒一搭一檔,竟是如此說話,頓時吹鬍子瞪眼。可沒等他說出更重的話來,史元春便笑道:“好了,爹,我和妹妹都知道了。今天就算是給他們餞行過了,下次人家到杭州來,還不知道您是否在任上,說不定咱們也不在這了。現在該給表哥餞行了吧,一直說那位汪小官人有什麼意思?”
被史元春這樣一打岔,史桂芳也就撂下了剛剛那點鬱悶。只不過,這一頓餞行的家宴,張泰徵吃得絕對談不上舒服,史桂芳太會說教,張氏太殷勤,兩個表妹又老是拿某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他,反正絕不是欽慕,他只覺得如坐鍼氈,到最後乾脆裝成不勝酒力,被下人攙扶了回房。直到離開那一家人的視線,他才總算鬆了一口大氣,暗自後悔今天在兩個表妹面前說話說得太過頭。
他這次到杭州的日子長了,爲了進出方便,就沒有一直住在兩浙鹽運使衙門,而是搬了出去。這會兒回到自己臨時的居處,立刻就有精幹家人過來,將明日湖墅地區還有另外一家鏢局要開張的消息說了。這本來絕對不算是夠格稟告給張泰徵的消息,可之前他吩咐過如若事情和汪孚林有關,事無鉅細都要稟報,此刻聽了之後頓時精神大振。
“這樣,我明日照舊啓程,你去接洽一下那邊,以我蒲州張氏的名義入股,出兩千銀子,一半的股份!”
總不能每每讓汪孚林一個人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