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爺送人賠禮這一片好意,汪孚林固然領情,但更感謝對方的卻是告知自己大宗師要啓程回南京。否則,謝廷傑爲他洗刷冤屈,人家走時他卻大喇喇地不去送行,這才叫辛苦積攢的好名聲全都毀了。就算他不想繼續出風頭,但對大宗師應有的尊敬還是要給足,人至少得到場刷個存在感。
於是,他立刻讓金寶叫了馬家客棧的掌櫃過來,好好打探了一下歙縣生員之中都有那些傑出人物。
這馬家客棧毗鄰歙縣學宮,掌櫃知道程公子和汪孚林交好,如今又見程老爺也分明很看重這位剛剛打贏功名官司的小秀才,自然殷勤巴結,細細歷數了十數個風雲人物,其中有老有少,在他口若懸河的介紹下,那些有名的人物汪孚林一個個都記在了心裡。
可緊跟而來的問題又來了,掌櫃本事就算再大,也不可能百多名生員全都知道個齊全,而那些應該記得的同年進學之生員,汪孚林除卻程乃軒之外一個都認不得,這怎麼辦?他甚至不得不嚴肅考慮一件事,那就是難不成藉着探傷爲名去見程乃軒,然後借一下墨香應急?
可程老爺固然一口咬定程乃軒的性取向沒有問題,只是在演戲胡鬧,但畢竟耳聽爲虛眼見爲實,他不得不持一定的保留態度,尤其是對墨香態度要謹慎,別到頭來又惹一身騷。思來想去,他糾結得眉頭都快打結了,卻突然發覺有人走近了自己。擡頭一看是秋楓,他登時有些不自在。
“小官人。”秋楓覷着金寶正好出去方纔上前,見汪孚林沒說話,他便鼓足勇氣道,“小官人明日去給大宗師送行,可能帶上小人?”
想想父親辛苦操勞卻連親生孩子都養不活,更不要提讓自己正經入學,長兄小小年紀就背井離鄉跟人學做生意,長姐嫁給農人,他最後一次見的時候都認不出那蒼老憔悴的人來,即便汪孚林依舊不置可否,秋楓還是竭力用最恭順的態度自薦道:“小人曾經在歙縣學宮裡頭打過三年雜,偷聽紫陽書院裡頭的大儒,以及明倫堂裡的學官講課,頗識幾個字,絕不會給小官人丟臉。”
程琥替程老爺送人時只說這秋楓認識幾個字,眼下聽到這個,汪孚林不禁挑了挑眉。金寶是在松明山私塾偷聽兩年,這纔會背四書,會寫字,這會兒又冒出個更高端大氣的書童,藉着在歙縣學宮打雜,明目張膽在紫陽書院和明倫堂偷聽,這樣的人一個接一個都給他碰上了,他這是什麼運氣?
只不過,金寶當初諱莫如深,秋楓卻毛遂自薦,這主觀能動性有明顯差別,兩人的性格也自然南轅北轍。
這些細枝末節汪孚林本懶得理會,可是,看到秋楓那小心翼翼中帶着渴盼的眼神,他想起自己迫在眉睫的麻煩,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在學宮打雜這麼久,認得裡頭多少生員?”
秋楓發覺主人的口氣終於有所鬆動,連忙答道:“百多個生員,只要常來學宮的,小人都能認得!”
那就夠了!
汪孚林輕輕吁了一口氣,這才點點頭道:“那好,明天你就跟着吧!”
儘管只是這短短一句話,秋楓卻高興得無可不可。他不敢在汪孚林面前露出太濃重的喜色,趕緊磕頭謝過,等到告退出了堂屋時,他方纔捏緊拳頭放在胸前,正要輕輕呢喃自語什麼,卻不防面前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秋楓,你怎麼在堂屋門口發呆?”
“寶哥兒。”秋楓這才警醒過來,連忙彎下了腰道,“剛剛小官人吩咐我明日跟隨出門,我想想該預備些什麼。”
“哦,那你去吧。”金寶不以爲意,當下打起門簾進門去了。
金寶這一進去,秋楓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門前側耳傾聽,隱約聽到裡頭傳來了父子倆交談的聲音,依稀是汪孚林吩咐金寶明日留下,他一時更加欣喜了起來。他不過是時運不濟,沒有金寶一步登天的機緣,但他比那傻乎乎的小傢伙更肯用心,他一定能憑自己的力量打拼出一個將來!
他不會一輩子吃苦受窮,屈居人下!
次日一早,恰是一個豔陽高照的大晴天。汪孚林一大早就起了牀,換上了秀才的標準行頭,青色圓領襴衫,皁絛軟巾垂帶,攬鏡自照,動動嘴角挑挑眉毛,他對鏡子裡那張十四歲的臉還是很不習慣,但這種事沒法去糾結。等到收拾停當的秋楓進屋來,他打量了一下其頭戴小帽,身穿褐色貼裡的穿戴,情知這一身行頭也是程老爺準備的,沒讓他多操半點心。他微微頷首收回了目光,卻對金寶吩咐道:“你留在客棧也別耽誤功夫,練好的字回來給我看。”
“是,爹出門也小心些。”金寶一面說,一面本能地蹲下身去整理汪孚林那襴衫的下襬,直到被提溜了起來,他這纔有些不好意思地憨笑道,“習慣了。”
“你呀!”汪孚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這才站起身,笑眯眯地說道,“好好看家,回來爹給你買好吃的!”
“爹,不用了!我這幾天都不知道吃多少零嘴了!”
金寶有些哭笑不得地抗議了一聲,隨即一直把汪孚林送到了客棧外。秋楓跟上前頭的汪孚林時,卻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發覺金寶站在那兒並未進門,臉上表情分明滿是關切,秋楓不禁暗自感慨。
儘管他只跟了汪孚林一天,但平心而論,這個主人也確實待人不錯。而若是不看年紀,汪孚林這個父親也當得很不差。對比之下,自家宗族裡的長輩大多自私自利,別提幫襯親戚,不趁機坑你一把就已經很不錯了,也難怪紮根歙縣百多年來,就從沒出過像樣的人才,只能祖祖輩輩在地裡刨食!
從縣後橫街到新安門,路途並不遠,往北繞過朱家塢,汪家塢,再折向西北,通過接官亭,也就是歙縣縣城北門新安門了,安步當車也就是走路兩刻鐘時間。正因爲如此,汪孚林才婉拒了坐滑竿,一路走走逛逛過來。此刻時辰還早,卻已經頗有二三十個人聚集在這裡,一見他來,幾十道目光刷的聚焦過來,要不是汪孚林骨子裡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不通人情世故的小秀才,這會兒肯定打退堂鼓了。
來的路上汪孚林便對秋楓說過,自己從前閉門苦讀,不太記人,更不瞭解這些生員履歷,讓其但凡見着認得出的人就提醒一聲。此時此刻,見頭前有四五個不到二十的年輕人迎了上來,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秋楓的低聲傳話。
“小官人,最左邊那個容長臉的是朱朝聘,字芝山,本來是山東人,寄籍歙縣,如今在紫陽書院就讀,今年十八。最右邊那個是程奎,十六歲上得的案首,如今十七。中間兩個姓吳,一個是西溪南人,一個是南溪南人,雖說同姓不同宗,但交情很好,又都是十六歲,對外常常以兄弟相稱。”
彷彿生怕汪孚林不明白,秋楓更壓低了聲音說:“年紀超過二十五歲卻還沒考上舉人的,常被人笑作老生員。雖則歙縣學宮還有比他們更年輕的秀才,但科考名次都在他們後頭,他們都是一等前幾名,今年秋闈都要下場。”
汪孚林當然能夠理解這話的意義。那就是說,這幾個都是通過科考,拿到了秋闈去考舉人的資格,而且把握很大。而且,程奎是程乃軒特意提過的。於是,他也少不得主動快走幾步迎了上去。
最先說話的是朱朝聘。相比南直隸,山東的科舉要容易一些,他卻爲了求學跑到紫陽書院來,自信非常。此時此刻,他彷彿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北方人的豪爽來:“前幾日明倫堂上,汪賢弟侃侃而談的風采,實在讓人折服!之前大家被流言所惑,除了小程沒人敢爲你說話,說來我們心底有愧!”
“和你同年進學的幾個人還說,你性子孤僻不太理人,只和我那族弟交好,可之前看你陳情時的慷慨激昂,傳言大謬!還是相交太少,我們險些鑄成大錯啊!”程奎則笑着打趣了一句。
吳家兄弟只笑着打了個招呼,不像另兩人一般自來熟。
這時候,汪孚林便拱手說道:“見過朱兄,程兄,二位吳兄。說來說去,此事只怪我這人從前不太通人情世故,實務經濟,又哪裡能怨別人?這次我歷經大變,痛定思痛,這才決定好好改變一下自己。”
如此就算他言行舉止都和從前不同,也就有足夠的藉口了!
他知道理由很牽強,好在人家和自己都不熟,連家裡姐妹三個都沒看出破綻,他現在已經不那麼擔心了。果然,對於他這樣的回答,對面這四個生員當中的佼佼者並沒有表示任何懷疑,而吳家兄弟之中年長的那個卻很好奇地往汪孚林身後的秋楓瞅了瞅,發現其年紀不對,這才收回了目光。
“汪賢弟,令郎金寶呢?”
見秋楓竟然領受到了注目禮的待遇,汪孚林不禁慶幸今天沒帶金寶出來,否則萬一遭到別有用心的考問,反而不利於那小傢伙。於是,他只輕描淡寫地說道:“金寶還留在客棧裡練字。”
“果然是愛子莫若父。”
“汪賢弟年紀雖比我們小,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一點,真比我們強多了。”
“令郎好福氣啊,有這麼一個爲他着想的慈父。”
這四位歙縣秀才之中的佼佼者中,沒有一個認出秋楓便是在學宮呆過兩年的雜役,反而打趣起了汪孚林,就連起初不擅長自來熟的吳家兄弟亦是如此。
就在這時候,卻有更多秀才圍攏過來,汪孚林嚇了一跳,暗想這麼多人秋楓根本提醒不過來,卻不料這些秀才之中的一人出聲大喊道:“芝山,書霖,剛聽到有從新安門出來的鄉民說,府學中其他五縣生員聯袂去學宮相送大宗師,請其從府城小北門鎮安門離城!”
汪孚林正意外,耳畔便傳來了程奎惱火的聲音:“明明是他們派人來,和我們約好在縣城新安門送大宗師,如今卻鬧這種名堂,分明居心叵測。欺我歙縣學子太甚!這時候我們這會兒折回縣城怕來不及了,乾脆去府城小北門等他們!”
看到縣學生員羣情激憤,鼓譟陣陣,汪孚林想想這事蹊蹺,突然心中冒出了一個念頭。正好站在程奎身邊的他連忙低聲提醒道:“程兄還請暫且息怒,我多句嘴,這會不會是調虎離山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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