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想想也對,現在精兵都要向北方集,王家楨一介官,如何嫩剿滅虎狼般的流寇,不如等盧象升退了韃子之後……
王家楨一看風向不對,忙曲身跪倒,以頭叩地,“皇、張大人,流寇禍害了半個大明,切不可鬆懈,盧象升北,難道任由盜賊肆虐不成?臣不才,願意去地方募兵,以一己之力,至少不能讓流寇向四方蔓延……”
他擡起頭,從張鳳翼的眼看到了不屑,而崇禎皇帝,似乎不爲所動,忙用額頭將地的金磚叩得“嘣崩”直響,一把鼻涕一把淚,“皇呀,流寇已經不是疥癬之痛,如今已經成了氣候,一日不除,大明永無寧日……臣便是捨棄身家性命,也要將流寇一步步根絕……”
溫體仁一向與張鳳翼不睦,但與王家楨,雖然算不心腹,但交情還是不錯的,便順水推舟道:“皇,韃子來得猛烈,但他們終究是要回到遼東,而流寇卻是圍着各省轉悠,一日不除,臣等也是不安心呀……”
朱由檢這才點點頭,“還是溫愛卿想得周到,”頭也不回,道:“懿憲,傳旨,着盧象升立即起兵勤王,陳兵宣大,王家楨接任五省總理,繼續剿匪!”
“是,皇!”一直木樁般立在崇禎身後的張彝憲,終於動了一下,他先是給朱由檢的後背行過禮,方纔倒退着出了大殿。品書網
溫體仁又道:“皇,盧象升的天雄軍雖然精銳,然不過兩萬,與韃子的騎兵相,數量遠遠不足,若要護衛京師安全,還應下旨,讓各處兵馬匯聚京師勤王……”
“是,是,溫愛卿說得不錯,”朱由檢忽地皺起眉頭,道:“各地許多兵馬,如何遵循號令?”
“這……”溫體仁看着張鳳翼,卻是突然打住話頭。
給事王家彥出班奏道:“皇,張大人身爲兵部尚書,卻不能及時解救宣府的百姓,臣實在懷疑,張大人是不是畏敵如虎……”
朱由檢看了眼王家彥,又將目光移向張鳳翼,卻是沒有表態。
張鳳翼沒法,只得叩拜道:“臣願去前線,總督各路勤王的兵馬……”
“好,好,”朱由檢的臉,露出久違的笑容,“張愛卿乃兵部尚書,這天下的兵馬,非愛卿不能節制……朕賜你尚方寶劍一口,對各路勤王的兵馬,二品以下武官,有先斬後奏之權,”看了眼不遠處的高起潛,又道:“起潛,你替朕走一趟,去宣大監軍!”
“是,皇!”高起潛也是叩頭謝恩。
朱由檢正待擬旨,戶部尚書侯恂奏到:“皇,戶部目前止剩庫銀八十三萬兩,這些銀兩,連支付勤王的將士都不夠,但王大人這次去湖廣督軍……”
“知道向朕哭窮!這都什麼時候了?”崇禎大怒,韃子犯邊、盜賊遊移,這些都是國家大事,難道又要盯着朕的內帑?他用手指着侯恂的鼻子,厲聲道:“你是戶部尚書,銀子是你的事,這點小事都辦不好,要你這個尚書何用?”
“皇……”侯恂知道崇禎的性子,一怒之下便是罷官,慌忙叩拜在地,眼淚、鼻涕、口水,在面孔下交織成一道水,卻是口不能言,只是拼命以頭叩地。
朱由檢看着心煩,只是讓剛剛回來的張彝憲再去擬旨,便一佛寬大的長袍,也不說話,徑自離了朝堂。
大臣們面面相覷,但朱由檢沒有下達“退朝”的旨意,他們還不敢出去,張彝憲追去,耳語幾句,回到龍椅後,尖着嗓子高叫道:“退……朝……”
衆人如釋重負,皇不在,他們也沒許多規矩,一個個搶着出了午門。
朱由檢離開皇極殿,臉還是氣呼呼的,“這些臣,關鍵時刻,只會推諉,朕的俸祿,都餵了狗了……”
他一路小跑着過了極殿、建極殿,幾個小太監都趕不,從乾清門的正門穿過,回到乾清宮,心的怒氣尚未消透。
原本他是要去乾清宮批閱奏章,但心情不爽,便沒有轉彎,信步向前走,不知不覺走到坤寧宮,皇后周玉鳳正好帶着宮女在樹蔭下摘花,以爲崇禎來找自己,忙迎前去,跪拜在地,“臣妾叩見皇!”
“皇后不用多禮!”朱由檢這才發現,自己走入後宮了,他唯恐周玉鳳又要勸慰,便用手向前一指御花園的方向,急匆匆離開了。
待得看不見周玉鳳,朱由檢想着去御花園也沒什麼意思,便向右一拐,轉入承乾宮,吩咐身邊的小太監道:“且不要聲張,朕倒要看看,貴妃娘娘在做些什麼!”
身旁的太監不敢聲張,都是輕手輕腳,到了宮門前,小太監去敲門,一名宮女應聲開門,剛露了門縫,便被小太監一把捂住口,“別聲張,皇微服私訪……”
那宮女立時明白過來,雖是不能說話,卻使勁點着腦袋,小太監這才放開了他,忙着向朱由檢示意。
那宮女見了朱由檢,欲待下拜,卻被朱由檢伸手止住,又向前一指,讓她在前面帶路。
入了宮門,小太監輕輕將宮門掩,輕手輕腳,沒發出一點聲音。
朱由檢像個採花賊似的,跟在宮女的身後,拐過兩個長廊,方纔到了貴妃田秀英的內室,內室房門緊閉,宮女逡巡着不敢前。
朱由檢推開宮女,來到門前,將手掌按在門,輕輕一推,房門悄無聲息地開了一道縫隙,原來田秀英並沒有閂。
他將腦袋湊過去,發現田秀英正背對着他的方向低頭作畫,遂悄悄蹩進去,來到她的身後,突然伸出雙手,矇住田秀英的雙目。
田秀英吃一驚,以爲是那個嬪妃串門來了,將手作畫的毛筆,向後輕輕一點,“別鬧,正找着感覺呢……”
朱由檢的額頭被點了不少丹青,連忙鬆開手,在額頭一撓,“貴妃,你做什麼呢?”
田秀英聽得聲音耳熟,忙轉過身,擡眼一看,見是朱由檢,慌忙跪拜在地,“臣妾叩見皇,臣妾該死……”
朱由檢哈哈一笑,將田秀英扶起來,“朕特意來看看,貴妃閒暇時做些什麼……”對於額頭的丹青,卻是毫不在意。
田秀英看着朱由檢額頭淡綠色的痕跡,不覺抿嘴一笑,“皇要看臣妾作畫,爲何不明着來?”她挽起裙襬,握在掌心,輕輕擦去了朱由檢額頭的丹青。
“朕不是要看貴妃作畫,而是要看看貴妃的閒情,”朱由檢一面摟着田秀英,雙目卻是向畫桌偷看,見是一座遠山的模樣, 便道:“這是燕山嗎?”
“不是,臣妾從未見過燕山!”田秀英搖頭,“這是臣妾家鄉的神居山……”
“揚州有神居山嗎?”朱由檢指着指着綠蔭叢的一處蒼灰色,“此處是廟宇嗎?有沒有神仙在此居住?”
田秀英“噗嗤”一笑,忙用羅裙掩了口,“其實,臣妾還是來京的時候看了一眼,當時記得有一座廟宇,也不知位置對不對……”
“貴妃要是喜歡,朕着人去畫了神居山的圖片,讓貴妃照着臨摹……”朱由檢捧起這幅沒有完成的畫卷,嘆道:“將朕的江山描繪得如此壯麗……貴妃真是妙手呀……”
“皇……”田秀英作勢要搶回去,“尚未完工,進不得皇的法眼……快還了妾身……”
朱由檢怕碎了畫卷,只得鬆手,“貴妃想不想回鄉看看?”
“還是算了吧,臣妾只是消遣而已,”田秀英隨手將畫卷交給宮女,“皇這話,若是讓大臣們知道,恐怕會將妾身罵爲妲己之流了吧?”
“他們敢……”朱由檢說出一半,忽地住了口,道:“朕今日有些頭暈,本想來聽聽貴妃撫琴……”
田秀英嫣然笑道:“既然皇不怕污了雙耳……皇想聽什麼樣的曲子?”
朱由檢今日爲着韃子的事,一直心不爽,恨不得親自陣殺敵,此番田秀英發問,便隨口道:“奔放點的,金戈鐵馬……”
“吆,皇什麼時候喜歡當將軍了?”田秀英讓宮女們將畫桌收拾乾淨,又取來一副好的古琴,卻又親手給朱由檢端來一副躺椅,“皇還是躺着聽嗎?這金戈鐵馬的曲子,恐怕不如臣妾所做的《崆峒引》那般催眠……”
“朕今日不累,不需要催眠,朕只想聽聽貴妃的曲子!”朱由檢向靠椅一座,順便也躺下了。
田秀英低頭看了朱由檢一眼,含笑點了點頭,便坐到琴架前,用手指撥弄出一個清脆的顫音,朱由檢心一動,不知不覺閉雙目……
她全神貫注,一個個音符從指尖流淌出來,初時嫋嫋娜娜,悉悉忽忽,如同山間穀道密會情郎,俄而節奏加快,如同涓涓細流,雖不如大濤大浪,卻也是勇往直前,將一切碎石細沙衝得無影無蹤。
朱由檢正在琢磨,這是什麼樣的曲子,田秀英已經轉爲羽調,頓時高亢起來,如兩股潮頭相對而起,激起數丈高的水波,又如兩支鐵騎,直接省卻了箭矢,彎刀相向、馬首相撞,無數的傷兵在號哭,在呻吟……
田秀英兩手不斷輪指,一番狂風吹卻梨花落,朱由檢尚未體味出誰勝誰負,她已是轉了徵調,如流風吹雪、白雲蔽日,連同心底的塵埃,都被洗滌得空空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