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二十年前,大陸六大國,皆爲帝制,帝姓代代傳承,寧國寧氏,清霽國鄺氏,樑國趙氏,燕國藺氏,南國葉氏,黎國玉氏。其中寧國最富,清霽國緊隨其後。
然而,與擁有伏天陣處處頤指氣使的寧國不同,清霽國重商輕武,幾乎家家戶戶都有萬貫財產,卻從不仗着財大氣粗欺負別的國家,在養兵與疆土上,尤其不上心,歷史上被滅了無數次,又像野草一般,過個幾十年,奇蹟般的死灰復燃。
那時的樑國,能排的上第三。
趙凌緊緊的攥着拳頭。他也不知道怎麼辦。他的父皇,並不是個昏君,昏庸到因爲喜歡他母妃,就把皇位傳給自己。趙起生而爲樑國太子,六國裡無人不知,爲了活下去,臨時替換成別人,如此貪生怕死的行徑,就算將來繼承皇位,樑國也會讓別的國家看不起。
趙起爲質,父皇只能選擇再立一個皇子做儲君,或許他早已隱隱感覺寧國會有此舉,才數次過問母妃的意思。七皇子趙凌,無論是從母家的家族背景,還是本身文武之才,都是衆皇子中最佳的人選。
他能理解父皇的苦衷。親生父親怎麼可能盼着兒子去死?
伏天陣……如果……如果失去伏天陣,寧國還敢如此囂張嗎?
伏天陣是人所繪,定能爲人所破。
可破陣談何容易?對於伏天陣,他手裡僅有一些隻字片語的記載,多半在舅舅送他的古籍兵書裡,他沒有親眼見過,單單靠着瞎想,怎麼可能想出破陣的方法來呢?
如果能親眼見上一見,哪怕是很小規模的演武練兵,也有可能是啓發與靈感。可寧國又不傻,這種東西不可能拿出來四處張揚,除非他有機會混進寧國,最好是混進有權有勢的人家裡。
宮成催促趙凌,“快快,老爹要回玄烏閣了,被抓住偷偷外出,定是要挨罰。”
“急什麼,又不是沒被罰過。”趙凌無所謂,宮師父比他母妃仁慈多了,罰的最狠時候,是抄禮記一百遍,抄書的活計,蕭鼻涕會全權代勞,不用他操心。
“你我挨罰不要緊,小師妹給咱們站崗放哨呢,別連累她。”宮成拉着趙凌一路狂奔,總算趕在宮老師父的馬車到達玄烏閣之前,從院牆爬了進來。
巧得很,洛溢抱着兩本書正經過,趙凌騎在牆頭,熱情的跟他打了個招呼,被洛王爺冷漠的無視了。
高蘭茵在牆邊的冷風裡站了許久,臉頰凍得紅撲撲的,趙凌跳下來,就迫不及待的迎上去,“阿凌,快進屋,師父就快回來了!我煮了蘑菇湯,我去給你盛。”
趙凌不喜歡吃蘑菇,也不知道爲什麼,小師妹總愛煮蘑菇湯給他喝。看在宮成的面子上,他每次都強忍住噁心把湯囫圇灌下去,嘴上說一句小師妹真賢惠的誇讚的話。
小師妹高蘭茵,是宮師父死去朋友的遺腹子,從小在玄烏閣里長大,跟宮成算是青梅竹馬。宮成喜歡她,誰都看得出來,但小師妹更喜歡粘着趙凌,即使趙凌已經意識到這小姑娘對自己的心思,有意無意的躲着避着。
高蘭茵只給趙凌盛湯,宮成的自助,“你們見到太子哥哥了嗎?”
“見到了,他要去寧國當人質,或許以後,我們再也見不到他了。”宮成黯然回答,“我們偷聽到皇上說話,皇上他還說……”
“大哥會回來,會登基當上樑國的皇帝,”趙凌打斷宮成,堅定的說,“樑國的太子只有一個。有我在,我絕不會讓大哥有事。我趙景明對天發誓,一定會讓大哥平平安安的回來。”
“你該不是想代他去吧?就算貴妃娘娘答應,皇上也絕不會答應,你當廢立太子是兒戲嗎?”宮成根本沒拿趙凌的誓言當回事。
誰知趙凌第二天,跟宮師父告了假,說母妃病了。恰恰那些日子,薛貴妃感染了風寒,瞧過御醫,事實成立。宮師父恩准趙凌回後宮探望母妃,趙凌一進宮,沒去彩月宮,一溜煙似的跑的沒影。
他跪在御書房門口三天三夜,才說動了父皇,接受了他不可思議的想法。不僅是樑國,五國千年以來,派了多少細作,誰也沒有窺探出伏天陣的奧妙。趙凌卻想要跟趙起一起,大大方方的進寧國皇宮,明裡聽學,暗中尋找伏天陣相關的記載,幸運的話還能瞧上一眼伏天陣的訓練,必要時候,還能給大哥擋擋麻煩。
皇上問,“寧國只讓太子前去,無端多一個人,他們會允許嗎?”
趙凌抖抖身上的土,胸有成竹的說,“人質還有嫌多的嗎?他們巴不得我去呢,有我在,除了樑國,還能牽制薛家軍,好處不是一般的多。至於理由,我只管與寧國使節說,我趙凌仰慕楚公子仙人之姿已久,一直想去寧國拜會,這等機會,定然是不願意放過。”
“你母妃那邊……”
“父皇,母妃不會攔我。”趙凌堅信這一點,“我一定會帶大哥活着回來的。”
趙凌讓父皇保密,他隨趙起去寧國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此行有多麼危險,他很清楚,寧國殺五國質子的事兒,千百年來頻繁無數,不算新鮮,稍有不慎,滿盤皆輸。他不想讓狐朋狗友們擔心他。
他與趙起不同,趙起將來是要做皇帝的,君臣有別,除了洛溢,玄烏閣裡基本上無外姓之人與他走的太過親近。而他,有周庚、蕭家兄弟,小師妹,烏大小姐,還有阿成,他身邊的朋友多的讓人羨慕,小師妹從說他像太陽,人們都不知不覺的匯聚到他的身邊來。
還有半個月。
他回到玄烏閣,照舊跟着大家嘻嘻哈哈,每天惹宮師父生氣然後挨罰。不一樣的是,挨罰抄書,他沒讓蕭和代勞,而是破天荒的一筆一劃的抄。淡定如洛溢,走到他身邊時,都會驚訝到駐足看一看,這位是不是鬼上身。平時抄書對於趙凌來說,無疑是太陽從西邊出來。
他拉着洛浮洵非要跟他比劍贏下三百場,似乎要把這輩子的架全都打完似的。他自然贏不了洛溢三百場,頂多也就贏了一場,還是靠撒木灰弄髒洛溢的衣服耍賴才贏的。
他偷偷送給小師妹一把刻着自己名字的地攤貨匕首,說是送給未來乾兒子的見面禮。聽說是乾兒子而不是兒子後,高蘭茵笑着哭了,她摟住趙凌臂膀,“阿凌,你怎知一定是兒子?如果是女兒,那怎麼辦?”
直到他走時前一天人忽然不見蹤影,玄烏閣的人才從師父口中,得知了趙凌要隨着趙起一起去寧國的消息。宮師父給了每人一封信,趙凌寫的,他不想道別,他怕忍不住會哭,丟人。
當晚,趙凌在彩月宮收拾包袱,忽然聽到宮院裡有腳步聲。什麼人,暗衛竟然眼睜睜的放了進來。趙凌推門出去看,聞聲繞到彩月宮後牆,聽見非常熟悉的人在催促,“三哥,你來都來了,幹嘛不進來?”
背後的鳴泉弓,還有蘑菇湯難聞的味道。
“阿凌,我們來……送送你。”高蘭茵從食盒裡端出蘑菇湯。
宮成上前砸了一錘,“你竟然瞞着我們!你什麼時候去請的旨?你爲何不請旨讓我們都去!不差你一個,也不差我們,我們也想去聽楚公子講學!”
趙凌噗嗤笑出來,他本以爲離別時會哭的稀里嘩啦,別人家都是那個樣子,可真看見這幫兄弟,偷偷出玄烏閣,半夜三更躲禁軍爬宮牆費盡周折的進後宮來,只爲了送送他見他一面,他就莫名的想笑。
彩月宮爲後宮,除了皇子,別的男子不可入內。
不可從正門入內。
他這個爬牆老祖,已經帶出來一杆子得意門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周庚與蕭蘆比其他人要正常,囑咐了許多路上保重的話。烏大小姐給他帶了一包袱銀票,說烏家祖訓之四,錢多不壓身,有錢好上路,做鬼不做窮死鬼。雖然晦氣,但趙凌還是興高采烈的收下了。
蕭和躲在最角落,總算能插上一句話,“那個……三……三哥……三哥還在外面。”
洛溢?
不是吧?
玄烏閣最守規矩的好學生也被他帶壞了?
趙凌忙順着牆邊的樹爬上去,洛溢果然站在牆外,面對着牆,牆很高,單靠輕功,翻不過去,他似乎非常的糾結,要不要用不怎麼優雅的姿勢爬牆進來。
趙凌在樹杈上揮手,“洛小三,進來吧!”
洛溢仰臉,趙凌已經從樹上跳到了牆上,他向下伸手,洛溢只要踩着剛纔幾人爬牆用的石塊,再微微起跳,就能夠得到。
洛溢猶豫片刻,後退半步。
趙凌以爲洛溢要走,“你不是來送我的嗎?不進來算什麼送?洛小三,你還輸我一回呢。我回來時候,還要跟你比,你要是還輸給我,便把你的傳家玉送給我吧。”
洛溢走上石頭臺階,舉起手,就差一點點,就能夠到趙凌的手。
“抓住我。”趙凌也使勁兒向下伸手。
忽然,傳來太監的尖細嗓門:“皇上駕到!”
趙凌的手迅速縮回去。他沒管洛溢高舉的手臂,跳下牆,與幾人說,“壞了,父皇來了。快快,你們快些走!”
幾人反應極快,迅速在黑夜裡消失,趙凌爬上牆頭,目送大家遠去。
月光投在牆壁上,亮閃閃的,趙凌翻身下牆壁,把外面牆角堆砌的石塊都搬走,石頭成堆太過顯眼,父皇會尋問暗衛,暗衛知無不答,幾人不被治罪,但抄書是免不了。
搬走最後一塊,趙凌看見牆上有劍刻下的字跡。一板一眼,方方正正的如同那個無聊透頂又武藝超羣的主人。
“活着回來。”
……
趙凌摸了把臉,趙斂這個不爭氣的身體,眼淚說來就來,一點也不吝嗇。
還好沒被洛溢看見。
他聽見箱子之外,寧秋墨冷冷的來了一句,“沉江。”
趙凌一個激動,頭頂磕到了箱子。似乎鼓起了一個大蘑菇。可他顧不得疼,剛剛寧秋墨說,要把這些劫來的金銀珠寶,全部沉進鳳凰江底。
財寶什麼的他不介意,但問題是,他還在箱子裡啊!
如果不是他了解方鏡的爲人,他一定以爲方鏡坑他,方纔,從頭到尾,非常像是方鏡把他誘騙進箱子裡,然後上上鎖,準備隨同財寶一起,扔到江底淹死。
江水滔滔,趙凌聽得心驚膽戰,箱子一個又一個的落入江中,很快到了他之上壘着的那一個,方鏡要是再不想辦法救他,他就得大喊救命了。被發現綁回去,總比死在江中強上百倍。
箱子被搬了起來。
“住手!”
趙凌的救命憋在了嗓子眼兒裡。
方鏡的劍,冷冷的指着帶着斗笠的匪首寧秋墨後頸。他想了半天都沒想出辦法,唯有用最暴力直接的方法解決問題。就算拼盡全力,也要救下主上的兒子。
他想把老大做爲人質,這是拖延時間趁機救人的唯一辦法,於是他慢慢移動到寧秋墨的身後。
“方大哥……你……你是朝廷中人!”衆人見事兒不好,紛紛拔劍,一時間,碼頭和諧全無,拔出武器的水匪,面目彪悍又兇狠。
“打開箱子!”方鏡命令到。
水匪們看老大,寧秋墨緩緩擡手,摘掉斗笠,冷冷說,“不要管我。沉江。”
方鏡壓抑着心中的焦急,有水匪擡起箱子,其餘人都拿刀對向他,水匪一向聽老大的命令,這老大不怕死嗎?
他手腕上的劍向前移動了半寸,劍鋒抵在老大的脖子上,說話顫顫巍巍,“把……把箱子放下……裡面是……是……”
“人。”寧秋墨揚起脖子,“蕭蘆送來的人,死有餘辜。”
“蕭……”換做方鏡一愣,他一直沒有查清楚,那個讓把趙斂送到鼎天城的人是誰,可他能確定,那人不是蕭蘆。蕭蘆雙腿殘疾,根本站不起來。
“是你救了箱子裡面的人吧?聽說那人逃走了,我猜就是你救的,他們說你沒出過碼頭,那就是你把人藏在附近了。”寧秋墨忽然擡手,握住方鏡的劍尖,血水一滴一滴的留下來,周圍的水匪大驚,但寧秋墨沒有任何的表情。
“你早就知道?”方鏡就是在遲鈍,也知道自己暴露了,自始至終,他的潛伏就是個笑話。
“薛家軍副將,飛鶴將軍方鏡。我看在趙景明的面子上,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你要殺我!你知不知道,你家主子爲何會被萬人唾罵成亂臣賊子!他就是因爲救了我!你不去爲你家主上報仇,反而幫着樑國王爺來對付我?”寧秋墨使勁一甩,竟然把方鏡的劍掰成兩段。
方鏡的劍是水匪送的,本來就不大結實,湊副着裝個樣子而已。可徒手掰斷鐵,內力也算上乘。
“我的主上……救你……寧……”方鏡忽然想起來那個瘋子,當時披頭散髮的,他隨便看過幾眼,跟如今的模樣完全不同。
“飛鶴將軍終於記起我來。”寧秋墨用袖子捂住手掌的血。
趙凌快急死了,你們兩位別聊天了行吧?看看我啊!看看我啊!!!我還在箱子裡呢!
箱子已經被擡到了江邊,就差使使勁兒,扔下去。趙凌雙手不停的砸着箱子,口中大喊“救命啊!我冤枉啊!我跟蕭蘆有不共戴天之仇,跟洛溢也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跟你們……有一樣的仇人就是朋友……”
“沉江。”寧秋墨毫不客氣。
方鏡隨身還有一把鋒利的短劍,他提起短劍衝上去,卻被旁邊的水匪困住。人多力量大,武功不濟但是人數衆多,一時半會兒無法脫身。
趙凌拼命的砸箱子,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他感覺抓着箱子的手就要鬆開。
江風呼嘯在耳畔,不遠處有馬的嘶鳴。趙凌已經轉備好憋氣,掉入水中,能撐片刻是片刻,爲何這時候,他最希望洛溢能找到他救他?
關鍵時刻,還是洛王爺比較靠譜,他曾經跟洛溢是多麼的默契,連眼神與手勢都不需要有,這邊西境軍佈下什麼疑陣,那邊漠北軍就立刻能響應什麼進攻方式,這邊西境軍設下什麼陷阱,那邊漠北軍立刻心領神會的當誘餌把敵人帶進陷阱裡來。
當年,伏天陣破後,萬衆歡騰,千年寧國,終於不再是牢不可摧的城池。唯有他的薛家軍損失過半,主帥不知所蹤,可大多數人都是緬懷哀悼一下,然後心潮澎湃的帶着自家精兵強將長驅直入寧國國境,把千百年來積壓的怨恨一股腦的發泄出來。
多少個日夜,他已經要放棄了,是洛溢從屍山裡把他給挖了出來,揹着半昏半醒的他,從谷底沼澤沿着懸崖峭壁爬上了山頂。
最美的日出,他是與洛溢一起看的。
“少主!”方鏡大喊,旁邊三人困住他。
忽然,從遠處射來三根羽劍。很遠很遠,大家看見三個人倒下,卻沒有看見射箭的人在哪裡。
嗖嗖嗖三箭,解決了他身邊的人,方鏡趁此機會,一躍跳上碼頭圍欄,把就要落下的箱子穩穩抱住。
謝天謝地,趕上了。
“少主!”方鏡忙用鑰匙開鎖,打開箱子,把趙凌拽出來。趙凌本想嚴厲的斥責幾句,你主上險些沒被你害死!閒的沒事鎖什麼鎖啊!可眼見一羣水匪迎面衝了上來,他立刻閉嘴,活命要緊。
之下是鳳凰江,江水湍急,但他水性好,應該能撐到下一個碼頭。
他後退幾步,與方鏡說,“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