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鵬載着自己的行李滿大街亂轉,沒有目的,不知道到哪兒立足安身。開着車轉了大半天,累了就找個停車位歇下來,把靠背椅放下來睡覺。
他感到孤獨無援。離開集體離開了大鵬物業,什麼都不是了,
又被打回原形。在大鵬公司,貴爲董事長,雖說是個掛牌的“傀儡”董事長,但也是衆星捧月,沒有人瞧不起他更沒有人輕視他。大事必向他彙報,不管他能不能做主,公司的程序就是這麼規定的。而現在,他流浪在街頭,人在流浪心也在流浪,此時此刻他意識到,想獨善其身,想做一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蓮花,不過是理想主義者的美夢罷了。
大鵬剛來羊城時,是拖着行李揹着揹包躺在樹蔭下睡覺的,快二十年過去了,他是在自己的車內睡覺。在夢中,他夢見自己購買了花園式的小洋樓,他在小洋樓裡開辦影樓,開放影展。來了很多中外攝影記者和攝影專家,對他的攝影作品極爲欣賞。他興奮之餘爬上樓頂,縱身往樓下草地上的游泳池裡一躍,嗖嗖的涼風襲來,在入水的一瞬間,聽見有人在敲玻璃門。他的夢被打碎了,像一塊七彩玻璃重重地摔在地上,粉碎的玻璃渣滓有些扎手,他搖下玻璃,不耐煩地吼道:“敲什麼敲?”
他一看,是自己的一對雙胞胎兒女小鵬和小芹。李大鵬走後,他倆不放心,一直在找。幸好大鵬的手機一直開着,手機位置也一直開着,這兩個機靈鬼就鎖定了爸爸的位置,找到這裡來了,遠遠地就看見了爸爸的小車。
李大鵬一看到自己的一雙兒女,心裡難受得很,三個人抱頭痛哭,哭得稀里嘩啦,哭得渾天地暗。哭累了,兒子小鵬對大鵬說:“爸爸我們回家吧?”
大鵬說:“兒子,我已經沒有家了,那個家不屬於我了。”女兒問:“那你打算往哪兒去呢?”
“我也不知道。”大鵬把兩個孩子攬在懷裡,不知道自己的歸途在哪裡。他咀嚼失去家庭的苦澀,體會支離破碎的滋味,他摟着兩個孩子,心裡在不停地問自己:離開家庭之後,我能否再造一個溫暖的家留下一雙兒女,爲兩個孩子提供遮風擋雨的庇護呢?
我和草兒、小婉也在尋找大鵬,我們擔心他自尋短見。我們都明白,大鵬的性情是天生的倔犟,他的臉皮很薄,不像我們那麼粗野那麼死皮賴臉,他見不得一點兒與自己想法相悖的事情。他最怕來自外力的打擊,他的抗打擊能力幾乎爲零,虛榮心和自尊心太強的人容易走向極端。他就是這種人,經不起風浪,經不起刺激,經不起世俗眼光的嘲弄,經不起風言風語的議論。他與李凰芹的決裂,不光是爲了自尊和麪子,更多的是爲了逃避別人的指指點點,沒有勇氣面對議論紛紛和冷嘲熱諷。他明白了謝霆鋒與張柏芝爲什麼分手,大慨也是因爲風波的聲浪太過激烈,人言可畏呀,自己的動機和謝霆鋒的動機別無二致。
我們怕出人命,一定要找到大鵬,把他往明路上引,要給他一條活路。我和草兒、小婉決定,我們一定要拯救他,不能因爲他秉性的固執和偏激就與我們分庭抗禮,我們要挽救他拉攏他,或許要同化他感化他,把他引導和我們基本一致的方向上來。
小芹看見我們了,把車門打開。大鵬看到我們後,也是一臉茫然和委屈。我擠到車上,說:“先找個地方吃飯,別把兩個孩子餓壞了。”
小鵬一聽說吃飯,就向我撒嬌說:“伯伯,我餓壞了,想去吃飯,買個包子都可以了。”我拍着大鵬的肩膀說:“下車吧,我們在一起吃個晚餐,別讓兩個孩子餓着。”
大鵬下車後,左右手牽着兩個孩子,我們一起過馬路到對面的陝西面館。望着他們的背影,感覺缺少了什麼,本來是一個溫馨的四口之家,卻在一場意外的風波中遭遇肢解,我爲人世間的冷漠而感到悲哀。
我知道大鵬是山西人,對面條有特殊的感情,迎面就看到陝西面館,陝西和山西人都愛吃麪,只是麪條的做法稍有不同,常聽人說:陝西人在一起聊天,彼此問起對飯食的嗜好,多半會自稱是“麪霸和麪派”。不少陝西人外出,若是三天吃不上面,就覺得不舒服,若是外出十天半月,回到家裡的第一餐必定是吃麪,而且吃相難看,會呼呼啦啦地連吃幾碗,不盡興不肯罷休。“八百里秦川塵土飛揚,三千萬老陝怒吼秦腔,吃一碗乾麪喜氣洋洋,沒有辣子嘟嘟囔囔。”陝西人愛吃麪,這是出了名的。山西人呢,有過之而無不及,大鵬就是一個面蟲,記得剛認識他時,一碗麪幾瓣大蒜就是大鵬的標準食譜。他是最好伺候的,沒有架子沒有過高的要求,只要有面有大蒜有辣椒油,它可以天天吃,不會厭倦。
進得麪館一看,麪館不大,只有五六張桌子,我和草兒小婉先進麪館,環視了一圈,覺得有些寒傖,退出來問大鵬:“這裡行嗎?”
“這裡太行了。有這地兒吃碗麪已經不錯了,你們知道,我算是淨身出戶,一無所有,失業了,以後恐怕連面都吃不上了。”大鵬很悲觀,一臉失落的表情。我從他的沮喪神情中看出了一種無助的埋怨,甚至有絕望,我感覺我們的出現非常及時。
兩個孩子並沒有受到大鵬情緒的影響,蹦蹦跳跳地吵着鬧着要去吃麪。於是我們一行六人涌進了小小的陝西面館。
進店後,大鵬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處境,饒有興致地介紹說:“陝西人和我們山西人都愛吃麪,也會做面。一塊揉來揉去的面,在陝西和山西人手裡會做出上百種花樣來。在羊城最有名的麪館叫‘九毛九’,我都經常去。什麼寬面細麪漿水面,綠面扯麪蔥花面,等等等等,應有盡有。”看到大鵬很開心的樣子,覺得這個大鵬變臉比翻書還快,我問:“小鵬和小芹,你們兩個吃什麼面?”
“我要吃褲帶面,也就是Bing Bing 面。”小鵬說。這個字不好寫,百度字條裡沒有,寫起來很費力,我衝店小二喊:“Bing Bing 面來一碗。”小芹說:“哥哥吃Bing Bing 面,我也要一碗。”好的,我又補充一句,“Bing Bing 面再加一碗,一共兩碗。”
“好呢。”裡屋回聲道。
我又問:“你們吃啥?”
“油潑面。這個吃起來帶勁,我吃過。”小婉說。
大鵬一揮手,說:“乾脆來四碗、不是四碗,要五碗油潑面。碰到你們幾個土豪了,不好意思,我餓了一整天,要打土豪了。”
不一會兒,每個人面前都有一碗麪,唯獨大鵬的面前放着兩碗麪,他說一看到油潑面,必須吃兩碗,沒兩碗下肚,吃不飽。
大鵬說:“這油潑面,我們山西人也做,做法大同小異。小時候經常吃,這裡頭的講究全在油上面,油必須是正經的菜油或香油,潑是撒潑的潑。油潑面乾脆濃烈,品之粗魯又盡興。寬度、厚度和韌度恰似三維世界的三個維度,又如女性的三個維度,勾勒出油潑面的態度。油潑面的精華全在油的溫度和辣子的細膩度上,也要有濃香的香辣烈度。有時候家鄉的記憶,就是油潑時那一聲醉人的嗞啦,這嗞啦聲過後,就聞到香味了。”
“你這麼懂行,不如開個麪館算了。”我說。
“很辛苦的,起早貪黑。這個錢不好賺。”大棚說。
“你是怕開了麪館,我們天天去吃麪不給錢是吧?”草兒說。
“這個你就說錯了,李凰芹開的酒店,有多少人吃了嘴巴一抹就走了,但永遠吃不垮,這是啥道理。因爲白吃白喝的人是有客源的人,你們這幾個誰沒有一大幫子人啊,你們一去,人氣就上來了。”大鵬說。
潘小婉聽了很久,一直沒有插話,突然問一句:“三哥你究竟想幹啥?不開面館兒我覺得可惜了。”
“我也覺得,你就適合當面館的老闆,說不定還能騙個打雜工的小丫頭,又造出一個小鵬或者小芹來。”草兒說。
“你們是來虐我的還是來氣我的!我是這種人嘛。我有小鵬和小芹了,還想那麼多幹嗎?這輩子老老實實把一雙兒女撫養成人,就是我的唯一願望。”
小鵬和小芹聽到這話後,放下筷子和碗湊到大鵬身邊一人親了一口,大鵬感到特別開心。正開心時,我朝小婉和草兒使了個眼色,於是草兒說:“你要告訴我們,你究竟想幹啥,我們是來幫你的,不是聽你講做面吃麪的故事的。”
“嗷,那我就直說了,反正也不是外人,我發現離開了大家庭,還真不行啊。我想開一個影樓,苦於找不到合適的門面。”大鵬說。
“是這樣啊,我們東盛房地產有門面。我們三人替你裝修,裝修費分攤,然後入股,怎麼樣?”小婉說。
“那當然好。不過裝修錢我還是有的,我自己出一股。我的錢只是還在老婆哪裡,不是沒拿出來嗎?”大鵬說。
“離婚了就不能再叫老婆囉,要叫前妻。”草兒說。
“是,前妻。”大鵬重複着。
“不過門面頂多免費一年,這幾個門面是我們三個人買斷東盛房地產的商業用房。產權只有五十年,剛買不到一年,五十年後,我們這些人估計路都走不動了。”小婉說。
“還走路,也許都化成灰了。”草兒說。
“好了好了,就這麼定了。吃完麪後,你們帶我去看。”大鵬說。
“位置你絕對滿意,天河北,繁華地段。東風東路也有,你都看看,自己選。”小婉說。
“你們這三個,都是人精,到處都有房產啊,我真是佩服你們。”大鵬說。
“別認爲我們是在大鵬物業發財了。你們那麼摳門兒,我們必須另起爐竈,坦率地告訴你,我們是靠東盛房地產發財了。”我說。
“這個我心裡明白。”大鵬說。
“你明白就好,希望你用點心跟我們一起幹。我們不會看見兄弟落難而袖手旁觀的。”我說。
“行,我就聽大哥的。”大鵬說。
“聽我的可以,那以後不要爲女人的事爭鋒吃醋啊。草兒和小婉都在這兒,無論那個女人,必須尊重她自己的決定。在商業圈摸爬滾打,女人是最好的交際工具,比你我有用。”我說。
大鵬似乎悟出了我的所謂“箴言,”我說:“在商業叢林裡搏殺,遇見狼和獅子,必須向他拋去骨頭和肉,否則咬住你不放,小命就不保啦,或者你剛到手的獵物就是他的了。”
把大鵬帶到天河北,一踏進東盛房地產開發的商業區,望見清一色的高層建築,大鵬爲之傾倒和羨慕。一二樓都是商業用房,三樓以上纔是住宅樓。大鵬說:“東風東路就不用去了,你們給兩層樓我,我在一樓開一個茶館,在二樓開一個影樓。”
下車後,大鵬隨意朝一棟高樓走去,在一個還未開業的門店外停下,走進去細看一遍,果斷地告訴我們說:“就是這裡了,哪兒也別去了。”
就這麼定下來了,我們開始設計如何裝飾裝潢。大鵬提出了自己的大致想法,草兒和小婉也提出了一些細微的建議,我綜合他們三個人的建議,畫出了草圖和設計施工圖,四個人又在一起反覆商量修改,最後敲定一樓簡約二樓時尚的設計風格。
三個月後,茶館和影樓開業了。開業那天,我們以小婉的名義邀請了三妹、王東盛和李婷婷、張大海和杏兒、董小宛、李小丫、趙媛媛、範天成、鄺志軒、林俊峰、劉詩文等大鵬的老員工,我們都請來了,最讓人感到意外的是,一個小店的開業,竟然驚動了A市的劉明竹和B市的猴山裡,特別是猴山裡在百忙中從B市也趕來了。
用餐的時候,我們刻意把李大鵬和劉明竹、猴山裡放在一張桌子上。我和草兒、小婉、王東盛、三妹作陪。酒過三巡,劉明竹藉着酒勁,滿上一杯酒,對李大鵬說:“老弟,實在對不起,我是來負荊請罪的。”
大鵬紅着臉說:“都過去了,當時我是恨不得宰了你,衝動過頭了,也望你海涵。一回生二回熟,不打不相識。還望以後多關照我的前妻。”這句話說得很溫暖,李凰芹也站起來,端起酒杯說:“別說了,都因我惹禍,我們共同擔待。退一步海闊天空,我幹了,以誠相見。”
於是大家“咣”的一聲,幾隻酒杯碰在一起,喝了個底朝天。這正是——
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
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
不是扶犁莊稼漢,難得放牛一日安;
不是火爐打鐵人,豈肯聞聽錘擊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