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愛女八歲,上了小學一年級,吃過早飯,我送她去了學校,回到家正在院中曬被子,村南頭的花大姐過來串門。在這裡,男人們去下礦或者上地,女人除了做家務就是串門閒嗑,無非就是村裡發生的各種大小、細碎的雜事,一般都與自己無關,但是在一個極小的世界中,一些不大的事情也能引起人們的很大好奇心,能津津有味的翻來覆去咀嚼上一陣子。最後的結果是,相互之間每家的那點小事,村裡人都知道。好笑吧,不過在這裡是種無言的傳承風俗了吧,呵呵!
花大姐坐在我家那個紅漆的背靠木椅子上,翹着個二郎腿悠閒自得的磕着我給她拿出來的葵花瓜子,等我把需要曬的被褥搭好後也拉了一把椅子來她旁邊坐下,問她:
“喝水不?我有新摘曬的野菊花。”
“不了,不了,你趕快坐下,我給你說個新鮮事兒!前天我回河東了,聽說校長的女兒高小梅離婚了!然後怎麼了,知道嗎?”她故弄玄虛的停下看着我,我斜了一眼她說道:
“怎麼了,你說吧!”
“他丈夫,不,叫前夫,出家了!你說可笑不,在我們那裡可是第一個出家做和尚的人。不過呀,那高小梅做的也真絕!兩個孩子全跟自己,讓她爸把她前夫也辭退了,還說是作風不好,有辱師德,弄得整個鎮的學校都不敢要,村裡也沒法呆,真是走投無路絕望了呀!我還記得當初他來學校的時候可真是英俊瀟灑,那時我十五六歲,他有二十來歲,可是整個村子裡姑娘們的夢中情人呢!誰知道會有這麼個下場,可憐的男人呀!”花大姐一邊說着一邊帶着惋惜不已的表情!
“你喜歡他,爲什麼不去追他呢?你們年紀也差不多!”我揶揄着花大姐,想逗她玩兒,雖然心中已是千瘡百孔的疼,爲他的過得不好。
“我可想呀,可是俺有自知之明,哪裡配得上人家,人家可是大學生,我呢學校門都沒進過!哎,我那目光短淺的爹孃爲啥不讓我去上學呢!下輩子我要投胎到一個有遠見的知識份子家,即使不做老師也做一個有文化的人!呵呵、呵呵!”她開心的笑起來,像是自己已經是一個有文化的人了似的美滋滋的。我被她的可愛感染了,也笑着看她,她轉而一扭頭看着我說:
“你下一輩子想做什麼?”一時問的我不知如何回答。但她耐心的看着我,等着我的回話。我像是在思考似的低下頭看着地面,過了一會扭過臉來對她說:
“我不想有下一輩子,如果有選擇的話!”她怔了一下,繼而帶着傻傻的笑說:
“我的意思是有下輩子的話,你夢想做什麼?”
“做河裡的一塊石頭!”我不加思考的說出來,她看着我帶着一種無法理解的表親,然後“噗嗤”一聲笑起來了,說道:
“那我就做一條魚,整天在你身邊轉,那樣你就不會孤單!”我想說,如果我做一塊石頭是不希望有人打擾的,我會活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你可以嗎?但是對着她那善意的語言和態度,我不想再向下接下去了,從而以免傷了她的心,畢竟也只是說說而已,不能太掃她的興了吧!我笑着看她說:
“好啊,那我們還是不遠的鄰居,你還經常來我家嘮嗑,吃我家瓜子,喝我家菊花茶!”
“對,還有坐你家椅子,曬你家太陽,吸你家空氣呢,小氣鬼!”她調皮的來搗我的頭,嚇唬着打我,我們一不小心都從椅子上滑下,從而歪在了一起!
這就是我在河西快樂的一種,是花大姐帶給我的。還有一種幸福是王傑給我的,還有一種感激是張偉給我的,還有一種責任是愛女給我的,還有一種歸屬感是這個院子給我的!我擁有的已經足夠多了!
晚上,女兒睡着了。山裡的一切都沉寂下來,靜悄悄的世界,我在這山環水抱中,想着我走過的山路,涉過的清水,彷彿融入了自然中,化爲它們中的一部分。迷迷糊糊、不知不覺的我看到了你,你在半山腰的寺前掃着不停掉落的黃葉,葉子一片片的落在你剛淨過的地面上,見你又掃,就這樣不停的掃不停的掉,沒有盡頭的重複。我像是一縷空氣飄在你的跟前,對你說:
“葉子你是掃不淨的,因爲秋天是沒有盡頭的!”
你彷彿明白了什麼,立刻不再掃,而是手握掃帚擡頭朝山中遠眺,聽見你對着霧靄瀰漫的大山說: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這時,我清晰的看見淚從你的雙眼涌出,滴滴掉落在剛乾淨過的地面上,顆顆透明,觸地時四分五裂的迸開繼而浸入泥土中,化爲了無有。是的,一切本是無,何得有呢!
我想伸手去擦拭你的淚,發現我的手在觸碰你的那刻像煙一樣散開,散開後卻又合攏起來,我無法替你擦去悲傷,着急的對你大喊大叫,但你卻無動於衷,表明我的聲音是空洞的無音之鳴,我想去擁抱你,卻發現我只是縷縷的附繞在你體表,但這已經夠了。當我準備離去時,寺裡的早鍾蕩來,我竟驚奇的發現是我們家學校的鐘聲,一模一樣的音色、音域、音調,還帶着那一拽一扯的晃盪感。正奇怪鍾怎麼又回到了寺廟,卻看到你從面前的山崖一躍而下,帶着毫無留戀的灑脫與絕決。
我被驚醒,滿頭是汗。
我想,我又是想你了,只是後來的想變作了無意識,在靈魂中潛伏的太隱蔽,需要以其他的形態表象出來,但我知道根上是有痕跡的。
已過午夜十二點,我不知道王傑的靈魂是否會在家裡出現呢,我走下牀去,每間房每間房的找,希望能找出他在的顯現跡象,但是無數次的推開同樣的房門,都是一無所有的空曠、空無。我說:
“王傑,你在嗎?”期望突然間有句回答:“我在!”那是夢想,真的夢中的想象,我知道是些神經質的行爲,但我從未放棄設想,設想着有一天他會突然推門而入,喊道:
“冰妹,我回來了!”還是那樣的開心、快樂的語調,還是那樣馬上要找到我的馬不停蹄,還是那樣溫熱的擁抱,可是此時,一切都是寒冷的默不作聲的回答!不過我一直堅信,他會回來,真的,一直有種預感他只是去了遠方,那天他沒有下井,而是有事逃了班,只是僅他那十一個同事知道,他們都爲他隱瞞着。我的腦海中出現過他匆匆忙忙爬山涉水的慌張樣子,我看到他只是出山去了。可是我的王傑,你什麼時候回來呢,知道我在夜夜苦等嗎,請你快一點回家,哪怕只是先捎回來一個口信也行呀,讓我知道你在就好!
我的思念先是給了你,繼而給了他,都是我生命中最主要的客人,一個支配着我的靈魂走過孤獨,一個帶我找到生活實實在在的溫暖。請相信我,我不是朝三暮四的不專一,我對你們的愛都是一樣的純潔無暇,一樣的獨一無二!
是的,哪一天也許你會問我,明知道你離了婚爲什麼不去找你,我想我可以給你個回答:
首先,在我心裡,你的離婚,造成對高小梅、你、孩子們的傷害都是因我而起,我無法去找你而向世界證明,確實我倆是有問題才導致了你家的四分五裂。那種被後世唾罵的傷風敗俗對我還是有很強的威懾力。
其次:王傑對我的愛,無人能及,我不願意在他死後另嫁他人,我對他的愧疚這生已經無法償還,不願意再揹負新債。
再次:我對這個世界已經無所奢望與祈求,已經沒了小時候的衝動與執着,我想幹乾淨淨、本本分分的過完接下來的日子,算是心裡補償的一種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