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陽光,暖暖撒落一地,透過琉璃水晶花房,如細浪跳躍,攪起滿湖碎金斑斑。
眼前一切事物都因爲清晨的鮮活而薰染得那般恬靜而美好。
靜謐流逝的時光中,彷彿只有眼前那一道衣袂飄渺,眉黛春山般俊逸的身影是永恆不變,光影交錯間,屹立如優曇婆羅樹,行若流雲,款款拂花掠葉而來。
唯有在親眼看到他出現的那一刻,靳長恭才恍然頓醒。
——原來,她一直都在想念着他。
華韶面目沉靜弱水,他淡淡的目眺,看到靳長恭此刻衣衫不整,那微微敞開凌亂的黑袍上襟,露出精緻似蝶的鎖骨,黑亮的髮髻散亂逶迤垂落一地,斜倚慵懶地躺在那雪白毛絨的地毯上,星眸,紅脣,閃爍着晶瑩光澤的眼眸,薄脣含了抹攝人呼吸的笑意,端是雌雄莫辨,邪魅得引人隨落。
他心中一緊,下頜微微緊繃,面無表情地走近:“長恭,你們身爲一國之君,竟夜憩在如此偏僻不講究之地,身邊竟連一名太監近侍都……”
他聲音嘎然而止,因爲始料未及,靳長恭會忽然上前一步,伸臂將他抱住。
那絲絲縷縷冰冷的髮絲拂過他的手背,帶來一種癢癢麻麻的馨香柔軟。
清晨陽光薄暖,花房內靜悄悄的,華韶身子一僵,但隨即靳長恭已經鬆開了他,可那雙清澈漆黑的眼,卻還是緊盯着他,裡面竟然有非常……溫和的笑意。
“師傅,你回來了。”
華韶淺淡色的眸子怔神地看着她,清風徐徐,耳際飄蕩着她真摯熱烈的話語,那一刻,他竟忘了剛纔準備要說的話,只遵從本能地輕啓薄脣道:“嗯。”
靳長恭沒有看出他的失神,她笑意吟吟眉眼彎彎地打量起他,
依舊是那一張刻板禁慾而面無表情的臉,優美的兩瓣嘴脣輕抿,顯得有些嚴肅拘謹,一身寬大質地輕柔的雪白僧袍,外罩一件亮絲輕紗,渾身上下不贅一飾,長身玉立,卻已是光華流轉玉芝蘭樹。
只是跟從前相比,他原本那一顆光禿禿亮呈呈的水瓢腦袋,竟蓄出了頭髮,那細碎亮澤短髮留及耳,陽光下,那層次分明的頭髮頂上居然還映着一圈兒很漂亮的亮光,那及耳柔順的頭髮更突出他的五官精緻,漂亮。
“師傅,你留頭髮了?”靳長恭伸手用手指試探性地捲了卷,那順滑冰涼的髮絲卻是真實的。
華韶一回神,便被自家徒兒堂而皇之地調戲,喉中一梗,微嫌不自在與她那一雙極具侵略性,幽黑的眸子對視,撇下了眼,不置可否。
他又不是和尚,爲何不能蓄髮?
垂落的視線轉眼便被她腰間掛着的那一枚清透玉佩所吸引。
那是他——送給她的那一枚……
凝視半晌,那雙略顯幽沉的眸子漸漸恢復平靜如初,心情倏地好了許多。
其實原本預期一月的路程,被他快馬加程縮短了整整一半,故而昨夜便到達城門,他一人撇下隨從拿出她贈予的令牌未經通稟便悄然進宮。
抑不住一時的衝動,他率先去了養生殿想要見她一面,卻被告知她去了柔儀宮。 wωw•t tkan•C〇
華韶暗想着,既然已經來了,便決定等一等,便不想這一等,便等來她一宿的夜不歸宿!
在養生殿內不知不覺坐了一整夜,從休憩的軟榻上起來,臨窗而立,那陽光被層層疊疊的樹葉過濾,漏到他身上變成了淡淡的圓圓的輕輕搖曳的光暈,直到光線鋪陣了整間房間,他方轉身離開。
或許是無意,他特地繞了一圈漫步於晨間,就在經過柔儀宮那座琉璃花房時,偶然聽到一道如百靈鳥仰喉清唱的悅耳歌聲,那輕快的旋律,動人的曲調,還有那歌聲中溢滿的情意令他滯然駐停,無法再移不開一步。
他徇着歌聲而來,隔着蔓藤編織纏繞的一隅,他看到靳長恭,亦看到了她用一種頎賞而放鬆的姿態,看着那個喝着情歌,如花房妖精般耀眼的男人。
他一刻心情積壓一夜沉澱的陰鬱情緒,終於澎湃爆發,令他忍不住出聲打斷他們那種溫馨和諧的氣氛。
“阿恭,爲師離開後,可有按時服藥調理身體?”溫聲說着,他便拉過她的手腕,把脈探知。
靳長恭哈哈地乾笑一聲,在他瞥了她一眼後,便立即心虛撇開眼睛,摸了摸鼻子:“呃,這段時間有些忙,那藥——”
“你體內……”華韶探脈的神情有些古怪。
“怎麼了?”難道先前的病情又加重了?不會吧,她分明感受體內受滯的經脈得到充分擴張,真氣亦好像更上一層樓了?
華韻靜靜地看了她一眼,便放下她的手,道:“不,你已經全好了。並且功力愈發精進。”
靳長恭這才鬆了口氣,望着他笑逐顏開:“託師傅鴻福。”
華韻依舊山水不顯,卻感染到她的高興,而伸出手揉了揉她腦袋:“可是做了什麼事情,因禍得福了?”
憑他對靳長恭的瞭解,她絕對不可能乖乖地按時服藥修養身體,十有八九是得到什麼奇遇了。
靳長恭表情一滯,不得不感嘆自家師傅敏銳恐怖的直覺,猜得也太準了。
說到這裡,她想到什麼,將視線移向身後,那靜靜地看着他們,神色有幾分落寞的玥玠。
——剛纔一直跟師傅敘舊,倒將他忽略了,亦忘了相互介紹一下。
“師傅,他叫玥玠,是異域的族長——”靳長恭替他們引薦。
玥玠一張清透的面容擒着柔和的笑意,蓮步披着一身金光,緩緩而至。
“幸會。”
聽說大陸人對於第一次見面的人都是這樣說的吧?玥玠秋水雙瞳滑向靳長恭。
靳長恭接受到他忐忑,表示鼓勵地點了點頭,而玥玠則露出淺淺的笑容,回了她一個暗送秋波。
華韶眉眼沉凝地看着兩人暗中的互動,不動聲色道:“阿恭,異域的人怎麼會在你的宮中?”
但還沒有等靳長恭的解釋,只聽“呯!”地一聲巨響,哐嘡花房頂那一片流光溢彩的琉璃頂頃刻碎了一地。
那片片晶瑩剔透的碎片,映着陽光,折射出璀璨光澤的色澤。
靳長恭一驚,擡頭一看,只覺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光,不由得眯了眯眼睛,隱約可見從上空降落數十人道矯健的身影,他們身穿黑色勁裝,手腕與腰間隱有銀光閃爍,尤如一隻只攀落的蜘蛛,咬着一根繩索從上空滑了下來。
他們身影穩定地滯停於半空中,訓練有素地手持隱有幽光的弩弓,蒙面下,一雙雙死寂般冰冷的眼睛盯着他們三個人。
一言不發,便直接發射,必殺!
咻咻咻!數十支利箭密密匝匝地覆過。
靳長恭揮袖真氣灌袍,翻飛冽冽,一手抓一個,便蹬腿後退瞬閃躲避。
崩!箭矢出刺豆腐一般,射進木板內,那勁道直顫得羽尾直抖悚。
華韶與玥玠兩人皆不諳武藝,如今這一批暗殺者又處於通風高亮處,無論是下毒與下蠱都不好使。
“恭!”
靳長恭帶着他們兩人,不停地躲避着蝗箭,但由於他們人數衆多,靳長恭一人攜帶兩人,移動的速度因此減緩,一個不注意便被箭矢劃破袖肘處。
華韶瞳仁一窒。
花房內景觀盆景與茂盛花卉衆多,但想遮擋一個成人卻嫌不夠高,想找一個暫時躲藏的機會都沒有。
終於尋到一個契機,靳長恭趁着他們換箭之際,一把扯出射進木地板上的箭矢,眸光一厲,清俊的眉眼間煞氣大盛,也不再倉促躲閃,一翻掌,衣袖灌滿了冰冷內力,便如數地朝天空射去,那速度絲毫不比他們的弩弓差,頓時殺人手中箭數人,從空中墜落。
見他們稍一停滯,靳長恭身如閃電揉身躥上,她將指尖的銀絲密織成網,刷刷刷地劃破撕裂着欺近,那殺意撲面如刀割令他們不敢直面面對,唯有脫殼遁身滑下。
但這其過程中卻再度被絞殺十數人,漫天血雨,斷肢碎肉撒落一地。
等他們降落在地面之時,便改換政略放棄了弩弓,從臂間拔出一把幽綠粹的匕首,一看便是粹了劇毒的。
雖剩餘十數人但他們配合無間,奔力撲殺。
靳長恭輕蔑一笑,她自然是不會怕他們的,即使他們的武功很高,但仍舊威脅不了她。
她揮掌帶着森森殺意,隨便一掌便是立即斃死,偶然間躲開,地上的實木地板遭殃,被整扇擊了個粉碎。
這批刺客心驚膽顫,爲數幾個心中明白,今日的任務恐怕是完成不了的了。
於是他們便放棄了魔神般橫掃千軍的靳長恭,柿子逮軟的捏,他們掉轉目標,撲殺向玥玠與華韶。
靳長恭眯睫神色俱厲,殺氣尤爲凜冽,一個移形換影,忽閃錯落,便截殺掉了一批,僅餘下一人劈暈,打算留作審問。
“你們沒事吧?”靳長恭拂了拂衣袖,收斂殺意,但神色尤帶幾分冰冷。
玥玠瞥了眼滿地屍骸,神色如常地搖了搖頭,而華韶卻沉吟思索着,他們兩人一前一後朝她走去。
本以爲一切已經風平浪靜,卻不想,玥玠與華韶後面,那一個被劈暈的刺客竟突然睜開眼睛,他先咬破了口中毒藥,眼蓄毒辣,拼着最後一口氣拋射出一把暗藏的匕首飛向前方。
他知道即便是偷襲,憑靳長恭的本事他亦難傷她一根毫毛,所以他的目標並不是她。
那廂,靳長恭第一時間感受到一道寒光從玥玠與華韶背後疾射而來,來勢洶洶,千鈞一髮,她一驚,頓時袖在榻上一拍,人已飛身而至,風狂怒吼,一臉煞氣的趕去。
她飛快越過華韶,飛身一把扯過怔愣不明所以的玥玠將其救下,卻不想下一刻發生的事情令她如遭雷殛,驚慌失措。
原來,那負死一擊,一開始便是衝着玥玠身後的華韶而去。
“師傅!”
好在,在關鍵時刻,靳長恭心慌卻手不顫地拋下腰間玉佩投擲打偏了那劍的準頭,但卻還是慢了一步,劃傷了他的腹側。
哐當!匕首落地,靳長恭一臉呆滯,她立即撇下玥玠,想上前扶住受傷了的華韻。
卻不料,華韶冷冷地盯着地上摔碎的玉佩,撫着滲血的傷口,卻一把推開了她。
“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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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冷漠的語氣,那陌生冰冷的三個字,令靳長恭心中徒然一揪,半晌動彈不得。
見他便轉身欲走,再看着那腰間黑血滲透衣衫,滴落一地斑斑點點,她訥訥地解釋道:“師傅,不是,不是這樣的,我剛纔以爲……”
玥玠腰間的傷並不重,並沒有傷到肺腑,所以他腳步並不踉蹌,他身姿仍舊挺拔秀逸,但此刻充滿的拒絕與冷漠的氣息,生人忽近。
看他根本不願意聽她解釋,腳步未曾停歇一步,徑直離開了花房,靳長恭既感到失落,又感到——茫然。
她真的以爲那殺手要下手的人是離得較近的玥玠,當時情況危急,她只能憑下意思的選擇做決定,她並不知道,殺人的目標一開始就是師傅。
當時兩人之中,她選擇了玥玠,所以他生氣了。
“恭,讓我去道歉吧。”玥玠一臉歉疚地說道。
靳長恭收回視線,斂下疲軟的長睫:“不必了。”
讓他去道歉?
他何錯之有?
靳長恭譏諷的笑容有些自嘲,剛纔她的舉動必然是傷了師傅的心吧,若再讓他去,他又該怎麼想?
她其實並不是因爲更擔心急玥玠才救他的,或許在她心目中師傅一直是一個無所不能的強人,遇見他時,是在她最脆弱最無助的時候。
那時候,是他救了她,傳授了她知識,恢復了她的武功,雖然動機不純,但是一直以來他的確幫助了她很多。
或許就是這樣,令她始終有一種十分模糊的概念,那就是他其實很強,強到不需要她去保護。
但是在今天,她卻清楚地意識到,原來師傅並不是神,他也會受傷,也會期待她的選擇,也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她彎下腰,將地上摔碎的玉佩一塊塊拾起,再揣進懷裡。
不一會兒,禁衛軍才匆匆趕到,靳長恭當即臉色十分難道:“給寡人好好地查清楚,此案不破,爾等便收拾好行李,準備發配邊疆去吧!”
言訖,便冷冷拂袖而去。
這幾日,靳長恭十分勤便去日日,分早,中,午時分去探望受傷的華韶,得到他傷口毒以解,心中安心不少,但他卻一直稱養病不肯見靳長恭,於是靳長恭次次敗興而歸,卻並不氣餒。
看來他真生氣了,怎麼辦呢?要怎麼才能將師傅哄回來呢?靳長恭偏頭痛了。
觀星樓臨窗有一桌,是華韶聖主常常臨書畫的地方,窗外對着花園景緻,賞心悅目。
可今天,聖主大人哪裡來的閒情雅緻?
聽到靳長恭來了,便拂袖掀起一陣風,打落了支着窗的竹竿,那窗戶“砰”的關上,將那花園景緻關在他視線所及以外。
他沉着臉走到桌邊描畫,下筆之重,每一筆的墨跡都透過了紙背。
他身邊一直站着從神廟跟來的禮祭,他輕手輕腳的將其他幾扇窗都給放了下來。
看華韶腹傷未愈,暗生悶氣,不由嘆息道:“聖主,當真不見靳帝?”
“……不見。”
要說這幾日,靳長恭亦很忙,莫巫白精煉的一批試驗武器已經初鑄成效,靳長恭終於遇到一次高興的事情,可莫巫白聲稱還需要資金投入。
於是她便吩咐銀兩不夠,直接去戶部取,如今她國庫雖然並不富裕,但至少亦不再愁着破產了。
而安陽城潭鹽湖的事情也正常開始挖掘營運了,由陽家與八歧塢合作,國內鹽市亦算部分開支減緩,運用這一筆資金,她準備進一步發展農務去。
之後,前報又傳來了風國戰事大捷,等擊退了海盜,風國丞相樂絕國便會來靳國來訪。
至於魔窟那邊,靳長恭已派人將赫連姬跟赫連眥暽兩師兄妹接到靳國來,本想讓華韶師傅看看赫連眥暽的情況,畢竟他懂得這個,還有棲鸞國師那張臉,事關係着鳳國,當然順便還有雪無色臉上那道疤痕……
但現在他們師徒鬧彆扭了,她怎麼好意思開口,果然還是要腆着臉去求合嗎?
就在昨日,鳳國的四皇女風裴炅已啓程先行回國了,雖然她仍舊念念不忘將靳淵柏也一併打包回國,可惜人家寧死不屈,唯有黯然神傷作罷。
而爲了能夠更好地照顧鳳國國師,她讓雲莫深將鳳棲鸞直接接入宮中,並安排到雲莫深的住處。
靳長恭有條不紊地安排妥一切,便靜下心思準備好接下來的練兵式。
爲此,靳長恭特地書信一封給夏帝夏合歡,讓他想辦法替她引薦入練兵式的三等國,如今三等國條件基本上算是夠條件,接下來就看十國列強有幾國能夠認可靳國。
祈國有祈伏樓在手,問題不大,至於夏國有夏合歡在也自然不愁,那麼她算起來已有二國支持,卻還缺一國引薦,她怎麼也得想辦法搞到手!
想着僅書信一封,爲勉太寒酸,太沒有誠意了,靳長恭想了想,拉出抽屜,取出一個漂亮的烏木盒子打開,看着裡面用絨布鋪陣,平擺的那一張熠熠生輝的黃金面具。
她考慮再三,決定在信中精心附上一枝桂花封上。
其實以往的她,並不會在意這種小事,可是這幾日從師傅生氣中,她反省了一下,她太缺少“人情世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