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公李懷遠自然是不會來城門口迎接裘志的,這一點蘭亭候自己也是心知肚明,雖然兩人是親家,但李懷遠的江湖地位可比他要高得太多,李思之李退之兩人率家人齊來,已是極給面子了,不過李牧之藉故避開,裘志心裡卻是很不滿,便是思之退之兩兄弟都不來,他也是應當來的,即便自己的女兒做錯了事,也是你兒子的母親,和你一起過了近二十年的夫妻,打理威遠候府,沒有功勞,至少苦勞還是有幾分吧,這讓裘志覺得李牧之實在是有些薄情寡意。
有些鬱鬱寡歡的裘志在衆人的簇擁之下,直接到了李府後院,這裡,早已備好了豐盛的酒宴,直到此時,還沒有看到翼州的正主李懷遠出現,裘志心裡覺得有些不妙。
“兩位賢侄,這酒嘛,還是等會兒再喝,現在我要先去見一見我那老哥哥。”裘志不理會李思之李牧之兩人讓座入席,直截了當地說。
兩人臉上都是露出難色,欲言又止。
“怎麼,莫非老哥哥不願意見我,還是你們二個不想讓我見?”裘志眼睛一瞪,在這兩人面前,他還是拿得起譜兒的。
李思之趕緊告罪,“瞧伯父這話兒說得,我們那裡敢攔着伯父,只是,只是有些不便,這樣吧,伯父一路風塵,還是先喝酒吃菜,去去乏,我們連吃邊談如何?”
“有什麼便不便的?”裘志怒道,“我到了你們這裡,不去拜見一下老哥哥,如何吃得下睡得着,你們二人打得什麼鬼主意?我與老哥哥一起流血的時候,你們還穿開褲檔在玩泥巴呢?廢話少說,前頭帶路!”
李思之歪歪嘴,這話說得,當着李氏一衆小輩,讓他們兩人情何以堪,已經有人在下面捂嘴偷笑了,不過他也知道裘志的性子,當真還要阻攔,只怕這老兒嘴裡還會說出更加不堪的話來。
與李退之兩人對視一眼,揮手摒退了其它人等,道:“伯父,您不是外人,我兄弟二人也不怕對您說實話,家父,家父現在實是不便見人,他,他……”
裘志雖是武人,看似性子粗豪,但那不過是他故意示之以人,其實他心思細膩之極,也是一個七竅玲瓏心之人,不然當初天啓籌謀大計之時,他也不可能被選中,成爲其中的一份子,看到面前的兩人神色不對,居然有些傷感,有些焦急,心中一動,“是不是老哥哥身子不爽?”
“伯父明鑑,家父身子不是小事,而是已臥牀不起,如今已上下不得牀,走不得路,連人也幾乎認來得了!”李思之泫然欲泣,李退之更是以袖掩面。
裘志身體一顫,驚道:“怎會如此,當初在京城,不還是好好的嗎?”
李思之道:“父親年紀大了,原先在京城養尊處優,倒也沒什麼,但這兩年來,時局大變,他老人家憂心如焚,被蕭家監控年餘,更是又怒又憂,身體便大不如前,後來秘密潛出京城,又一路上遭到追殺,險些便沒命,這一來,回到翼州之後,便病倒了,眼看着身子便是一日不如一日了!”邊說邊以袖拭淚,“伯父來得也巧,這,這說不定便是最後一面了!”
裘志呆呆地立在一邊,虎目之中忽地涌起淚水,他和李懷遠不僅是兒女親家,更是戰場兄弟,並肩戰鬥多年,雖然自己是寒門出身,多年以來,如果沒有李懷遠的一路扶持,自己也斷然走不到今天這一步,想起當年李懷遠的颯爽英姿,心中傷感更甚。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他喃喃地道,傷感過後,腦子裡卻瞬間想到李懷遠如果真有事,那翼州之局可就大變了,至少,沒有了李懷遠的翼州,便似老虎丟掉了最鋒利的兩根燎牙,沒來由的,心裡居然掠過一絲喜意。
李思之李退之兩人都定睛看着裘志的神色,見他臉上神色變幻不定,突然擡手,狠狠地給了自己一耳光,這一掌打得是如此之重,臉上立刻赤紅一片,兩人都是嚇了一跳,沒來由的,裘專打自己幹嘛!
扇了自己一耳光的裘志也不與兩人再廢話,而是怒喝道:“還不前頭帶路讓我去見老哥哥,再推三阻四,信不信我扇你們?”
李氏兄弟嚇了一跳,李思之趕緊道:“伯父請!”
走進一個幽雅的小院,還沒有接近房門,便聞到一股濃烈的藥味,一個妙齡少女正坐在門旁廊下的小杌子,拿着一柄小扇子,專心致志的熬着草藥,兩人家人打扮的漢子顯然已得了通知,垂手站在門邊。
“李文李武,老爺子今天清醒了一些麼?”李思之問道。
兩人一齊搖頭,伸手推開虛掩着的門,裘志幾個大步便竄了進去,李家兄弟兩人對視一眼,又看看李文李武,緊跟着走了進去。
牀榻之上,昔日威風凜凜的安國公李懷遠小臉臘黃,靜臥牀榻,雙眼緊閉,對於外面來人,毫無反應。
裘志一步步走到安國公的病榻前,看着這張熟悉的面孔,不由一陣悲從中來,大嘴一咧,居然號哭起來,“我的老哥哥哎,裘志來看你了,你咋地搞成這番模樣了?”
看到裘志哭得傷心,李思之李退之兩人臉上表情卻有些怪異,“你們父親已有幾天沒有醒過來了?”
看着裘志涕淚交流,悲情顯然發自內心,李思之乾咳了一聲,“伯父,家父這個樣子已有五六天了,每日便只靠喂些蔘湯。”
一聽之下,裘志更是傷心起來,安國公年紀大了,五六天都這個樣子,只怕是不行了,更是悲從中來,號哭道:“老哥哥哎,都是兄弟不對啊,要是早來幾天,怎麼着也還能見上一面,說上幾句話啊?兄弟來了,你睜睜眼吧!再叫我一聲小老弟啊!”
淚眼模糊之中,似乎看到李懷遠緊閉的眼皮之下,眼珠居然骨碌碌轉動了幾下,不由大喜,一把抓住安國公枯瘦的手,喊道:“老哥哥,你聽到了,你知道我來了,對不對,對不對?”喊了幾聲,安國公仍舊毫無反映,剛剛的一絲喜悅立即化爲雲煙,四散而去,裘志緊緊地抓着李懷遠的手,愈發地傷心起來。
忽然之間,裘志覺得有些不對,那裡不對,一時之間居然沒有反應過來,慢慢地收聲,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病榻之上的李懷遠,情緒稍微平靜了一些,手上的感覺卻更加清晰起來,那是李懷遠的脈搏在跳遠,一次又一次,是如此的強健有力,一個虛弱不堪,正在鬼門關前打轉的人怎麼會有如此強健的脈搏?
裘志雖然不是醫生,但大半輩子都在戰場上搏殺,受傷那是家常便飯,一些緊急的搶救知識還是懂的,感受到李懷遠的脈搏,眼角餘光再瞄了一眼身旁的李氏兄弟的古怪表情,忽地明白過來,心中不由大怒。
奶奶的,老子又被這老狐狸耍了,什麼病得快要死了,分明便是騙我嘛,看來我的來意他已是知道了。虧我還爲他如此傷心?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便想破口大罵,腦了一轉,嘴角卻泛起一陣冷笑,於是乎,傷心的號哭聲又在房中響了起來,這一次,聲音更大,裘志的嗓門本身便大,刻意之下,只怕連小院外的人也都聽得到了。
“老哥哥喲,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啊,想當年,我們在定遠,那是何等的血氣方剛啊,你帶着我晚上摸到樓子裡,找了好多個姑娘,你以一擋十,那是何等的英勇啊?”
身後的李思之李退之兩上目瞪口呆。
“嗚嗚嗚,老哥哥啊,那天晚上,咱是快活了,可早上爬起來,卻發現沒有那麼多銀子付賬,嗚嗚嗚,那些樓子裡的打手好生厲害啊,你爲了掩護我逃跑,主動斷後,可是多捱了不少拳腳啊!”
李思之和李退之兩人劇烈的咳漱起來。
“老哥哥啊,還有一次,我們回到京城,你帶我摸到教坊司澡堂子裡去偷看姑娘們洗澡,被守衛發現了,又是你讓我先跑了,你主動被抓了,當年我只是寒門出身,要是被抓,那鐵定是完蛋了啊,老哥哥啊,你對我的好,那是傾一江之水,也難以訴盡啊!”
“還有一次……”裘志傷心傷意地哭訴,房門外忽地傳來一陣壓抑之極的笑聲,聲音清脆,卻是那個正熬藥的小姑娘。牀上的李懷遠身子也顫抖起來,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霍地從牀上坐了起來,怒目瞪視着裘志。
裘志一聲歡呼,“哎呀老哥哥,我把你哭醒了,哇哈哈哈,想不到,想不到啊!”
李懷遠原本臘黃的臉這個時紅卻是黑裡透紅,紅裡透紫,紫裡泛白。
“你這個老棺材瓤子,那一次在定遠,老子哪裡找了這麼姑娘,明明只要了兩個,倒是你要了五六個,搞得老子原本夠的銀子也不夠了。教坊司也是你硬拉着我去的,後來出事,你一溜煙逃了,害得老子回家被打了幾十軍棍,一個月下不得牀。還有……”剛剛還虛弱不堪的李懷遠這個時候卻是龍精虎猛,指着裘志破口大罵,大揭當年隱私。
李思之兄弟兩人開始還強忍着,看着兩個人頑童一般忽相揭短,最後實在忍不得,大笑着出門而去。
房內兩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繼續互相攻擊,終於,兩人同時停了下來,兩雙眼睛對視,又同時嘆了一口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