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景逍城。
柳依依一行人由遁地之陣來到景逍城後,便隨墨老爺家人一起下榻逍遙閣。
既說“逍遙”二字,足見這地方是豪俠富商們的**窩。依依見其中女子皆是雲鬢擾擾,衣香襲人的豔妓,比之柳葉坊之女也不遑多讓。
墨老爺故意明目張膽住在這裡,難道是害怕別人知道他與墨吹塵那段隱秘的往事?
不過……只有這麼簡單麼?
依依步上樓階,衆人倒也不甚注意這個衣裝翩翩美如少女的公子。依依也如回了自己家一般自然,進了房關上門,兩耳不聞窗外事。
這屋中平日雖沒有別的姑娘住,但也是收拾得甜香滿屋,珠簾繡幕,桌上更擺着玻璃盞琥珀杯,牀上也是紗裘鴛枕,大大忤逆了依依喜歡素淡的個性。
“偶爾住住這樣的屋子,倒也沒什麼。”依依很能隨遇而安,倒也不以爲意。只是她立刻踱到窗前,將那臨街的窗子支起——這滿屋百合焚香的燻人氣息,還真讓人喘不過氣來。
依依一開窗子,便覺街上格外喧鬧。街頭場子上搭着一個擂臺,臺上兩溜兵器架上插了刀劍槍戟等兵器,左面一面大鼓,鼓面上書一個“擂”字。
是誰在這裡擺擂臺?還有擂臺後面那個用巨幅紅布遮嚴的籠子,裡面裝的是什麼?
想必這就是明鍛所說的,景逍城將要發生的大事……只是進城這麼久,也沒見到有什麼佈告條幅之類,從這擂臺佈置上,也看不出擺擂人的身份……
依依悠悠擎着茶杯,一雙眼睛卻不住瞟着現在空無一人的擂臺。且慢——這擂臺面朝正西,難道是……裁錦宮?
不是說五大門派要結盟共抗冥妖麼?這會兒裁錦宮不可能以擺擂臺這樣草率幼稚的方式去挑戰冥妖,那這又是爲何?
依依想來想去,腦中千迴百轉全無頭緒。只可惜明鍛知道的太少,且已過了這麼多天,景逍的形勢也在千變萬化之中。她凝神思索,一杯茶抵在脣邊,卻一滴也喝不下去。
依依眼珠一轉,想必墨老爺的屋子也能將這個擂臺看得清清楚楚,原來這也是他選住逍遙閣的原因之一。自己以墨家家人的身份出去四處打聽,也太惹眼,不如直接去問問墨老爺是正經。
她一面想着一面放了茶杯就起身,卻驀地發現不知從何時起,墜兒已經不在她身邊了。
依依心絃緊緊一繃,頓時驚醒:這一陣使自己心神迷亂,六神無主的百合香是誰放的?還有這個大大不合自己口味的房間,又是誰佈置的?
依依疾步奔到牀前,將那靠緊牀裡摺好的鮫綃被一掀,眉頭一皺——正是墜兒素日裡折被子的習慣!
這一切都是她做的?依依轉睫,那杯轉涼的茶靜靜擱在桌上。也許,還包括這杯險些被自己喝下去的茶。
她走近桌子,房中靜得可以聽見她腳踏在藏紅花地毯上的聲音。依依拔了銀頭簪,在茶杯中攪了數下。及至拿出來一看,果然是變黑了。
無論如何,只有快快離開這個房間纔是上策。依依手中摺扇一振,裝作無事,出房向墨老爺房間走去。
墨老爺的房間在逍遙閣的三樓,這一層中有一大半是供客人欣賞歌舞,飲酒作樂的露臺。此時天色漸亮,氣氛蕭索,想必墨老爺也不在此處,還是直接去他房裡。
朱欄畫棟的露臺之上,四面一色粉紅的軟煙羅帳不用絲絛繫着,都是隨意飄舞在晨風之中,如東方天空徐徐漫映的朝霞一般,煞是瑰麗可愛。
露臺之上的琴幾,酒桌,坐榻,椅搭,還有樂師們坐的凳子都是橫七豎八;桌上杯盤碗盞殘酒香脂一片狼藉;地上跌落着的舞扇,手帕,都在清寒中靜靜緬懷着昨夜這裡上演的狂野與熱鬧。
看到此情此景,依依不覺慨嘆:若不是烈焱谷一夜之間覆滅,自己會在柳葉坊待多久?
丞焰,丞焰說過會娶她,但堂堂一個少谷主,火之靈脈的守護者,要娶一個風塵女子作他的正妻,世人會如何看他,老谷主又豈能答應?
這世上原沒有那麼多易事的。依依不由又想起那個老谷主來,說來也可笑,他自己娶的不過是個冥界妖孽罷了,侄子娶個風塵女子又如何?他又有什麼資格說教?
更何況……我柳依依,原也不是一般的風塵女子呢……
轉瞬之思。依依這就要走過露臺,前往墨老爺的屋子。就在摺扇輕搖的瞬間,沒有風,西角上的羅帳之後,卻吹起了層層柔軟的漣漪……
誰躲在那裡?柳依依故作好奇,一面朝那邊走一面怯怯問道:“是誰在那邊?”
無人應答。依依搖搖頭,合着扇子在掌中一拍,嗔道:“墜兒丫頭,再不出來,我可要生氣了!”
那帳子不再抖動,只可惜依依早看出其中有人,賴也賴不掉了。看這身形是很像墜兒,只是不知道她這會出現在此處又是搞什麼鬼。
她此刻不肯現身,難道是以爲我進了她佈置的房間瞧出了破綻,此時要拿她來問話麼?既如此,也只有騙她出來了。
“墜兒,快出來!一大早便跑出去瘋玩得不見人影,公子爺使喚不動你麼?”依依故意放高聲音喊着。那羅帳後的人心緒一動,帳幔又是一皺。
果然是她。若是一個有身手的人藏在後面,決弄不出這麼大動靜。但萬一她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故意在幕子後面加上了厲害的陷阱,只等着自己過去中招怎麼辦?
柳依依啊柳依依,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畏首畏尾了?依依不由自嘲。正是了,她擔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自己一旦有事,便沒人能去救丞焰了。
“再不出來,我只好去抓你了。”依依笑着上前,那幕後的人身形一挺,再聽“噗”的一聲,似乎是繡花針穿過綢子一般極其細微。但依依何等警惕,立即聽聲辯位,搖開手中的湘妃竹扇在胸前一格。
不是墜兒!依依心下一緊,方纔那幕後人身影變幻,似乎她是由蜷着身子直立了起來,那纖細身段,一身疾服勁裝,分明不是墜兒……
還有這來去無聲寒光懾人的銀針,明明已經被自己的竹扇擋住,怎麼力道如此詭異,竟是無法輕易化解?
依依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一陣涼風吹來,忽然吹得她精神一振:這個銀針的手法,怎麼那麼像……難道是她?
依依既有了猜想,心中便舒了一大口氣,原以爲今天碰上了什麼高人,誰料非但不是敵人,還全乎可以算得是個朋友呢。
“封魂銀針果然高明。”依依輕道,一面口中唸咒,手中竹扇翩然一轉,猶似舊時在柳葉坊中舞扇一般,柔綠的紙扇在手中飛舞如團團明月。
若是在晚上起舞,扇子上染了星月之氣,更會像把天上之月引了下來一般美妙。那銀針也如被扇子吸住似地在扇面上飛轉着,銀光飛爍。
“高明什麼?還不是被你化解了。真沒勁,怎麼離家之後十停人倒有八停人能破解我的銀針,可見爹爹說棠家銀針天下無敵的話,都是騙我小女孩兒家的。”
那幕後髮針的小姑娘故意說個長句,趁此連發數針,直擊依依飛舞的扇面而來。這兩針與第一針手法卻也不同,只以針尖在扇紙上流連遊移,也不刺入,不知是什麼用意。
“棠家的後人,是否只剩姑娘一個了?”依依答得不緊不慢,也不理會後兩支銀針,只專心應付着第一支。這樣下去再過兩句話的工夫,便可把銀針後勁消解乾淨,剩下的也就好辦多了。
“是又怎樣?你早認出了我,難道是要將我們棠家趕盡殺絕?”那邊髮針女子也不再出手,只是依依聽着她的聲音倒是想起一個人來,心下一疑,更盼望見一見這個女孩子的面貌。
“妹妹何出此言?我不過將你誤當做我那個淘氣的丫鬟,誰料惹妹妹誤會,動起手來了。”依依摺扇在空中一拋,她雪白的衣袂也在空中一揚。
陽光漫射,終於爲這個清冷的早晨添上些暖意。就在摺扇被拋至最高點停滯空中的一瞬,晨風乍乍吹起那塊髮針女子藏身的軟煙羅——
兩人相望之時。一隻銀針又摺扇上滑落而下,在空中幾個折轉,叮叮咚咚落在依依腳邊。
好俊美模樣!怎麼這女孩子在軟煙羅旁一站,便好似一株霞光燦爛香飛如霰的海棠花,身段玲瓏,俊眼修眉,更不待說那臉上自然而生毫無雕飾的神情,別說是男人,就是女人見了,也沒有不愛的。
依依向前一伸手,湘妃竹扇便穩穩落在手裡。只是之前遊離在扇邊如蜻蜓飛蝶一般的銀針,卻正穩穩插在扇柄之上。
“你是誰?”髮針女子疑惑得看了依依兩眼,原來方纔天色幽暗,又隔着一層輕紗,她也沒看清依依樣貌,此時才端詳起來。
“棠姑娘不認識我了?”依依笑着將手中扇子一合,拱手道,“不看這一身男裝,便能認出來的吧。”
天下間會使封魂銀針的,只有棠雨一人;而這暗器高手中沒頭沒腦記性極差的,也非棠雨莫屬了。她怔怔道:“怎麼是個男的在這裡?剛纔跟我打架的那個大姐哪裡去了?”
這話問得依依也是一怔。怎麼她認不出自己是女兒身,更加辨不出自己的聲音?她是故意如此,還是真的……不知道?
“你怎麼知道我姓棠?那個剛纔使扇子跟我打架的姐姐呢?她跟你一樣穿白衣,你看見她沒?”棠雨一面說,一面扯着依依袖子探頭探腦得找剛纔那個女子,似乎真是唯恐依依將“她”藏起來了。
依依無奈,只得說道:“小生冒犯。如此,告辭了。”心中卻想道:這就是棠家的後人?反應也忒慢,腦子也忒笨些了……自己明明一早就自稱“公子爺”的,這真是……
“站住!”不想棠雨一把抓住依依的衣袖不肯撒手,“你手裡拿着她的扇子!她爲什麼給你她的扇子,她是誰?你又是誰?你和她是什麼關係?她人在哪裡?你……”
聽着棠雨問了一大串“她”“你”的,連依依都不知該怎麼解釋,只得將扇子遞給她,叫她自己去翻找。
棠雨拿了扇子一把打開,只見潔白的扇面上用極細的針鏤空,刻詩句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正是自己射的那兩枚遊移針所刺。
“嗯,我看過了,確是她的扇子,不錯不錯。”棠雨雙手將扇子奉還,一面點頭。
只是依依的神情實在尷尬不已。好在她接扇的瞬間,手又被棠雨按住。棠雨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點頭道:“哦——原來她就是你,你就是她?”
可總算明白了!依依不覺出了一頭汗,慌不迭得點頭。棠雨方放了手道:“我說呢!不過姐姐扮男裝倒是風流俊俏的很,比起那個……倒也不差啊。”
棠雨一邊將自己要提起的人名隱去,臉上早浮出甜甜的笑容。她想到的穿白衣者不是別人,自然就是天亦了。
“你可終於認出我來啦?”依依嗔怪着在棠雨腦門上輕輕戳了一下。
“我該死,竟連小師叔都認不出了。師叔快以堂規好好罰一罰我!”棠雨羞得面飛紅霞,剛纔自己真是糗大了。
棠雨怎會稱柳依依爲師叔呢?她這一相認,柳依依的第二層身份,自然也該昭告天下了。
原來柳依依此名是她入了柳葉坊以後春媽媽給取的名字;在入勾欄之前,她正是嚼花吹葉七君之一,年齡最小的老七——宛城君。
宛城君法力最弱,相比其餘六君又甚年幼,幾乎不入江湖,始終侍奉在木之守護左右。
然而就在五年前,這個無人得知其深淺的宛城君竟離奇消失在了銜櫻堂中。所以直至今日相見,棠雨一時之間竟認不出她的面貌,更不知道,他的小師叔與那個柳葉坊曾經的豔妓柳依依,就是同一個人。
“別師叔師叔的,我有那麼老麼?還是像從前一樣,叫宛城姐姐就好了。”依依笑道。
如今依依再會棠雨,五年分別,小雨更出落得如花似玉,是個人尖兒了。
她親熱得詢問道:“多虧那咱倆及時相認,不然妹妹那句‘故燒高燭照紅妝’的詩咒可要把我這柄竹扇燒成一團灰了!對了,妹妹爲何會出現在這裡?”小說.輪迴仙妖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