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中煎熬三日, 彷彿度日如年。
良兮總是在窗口佇立彷徨,忍不住四下張望,怕白楊或者有其他下人來, 而他們不來, 她又緊張擔憂下一刻會有人走到她身後, 悄然無聲地就給她披上蓋頭。
這兩晚, 良兮幾乎每天都做噩夢, 不是夢見跟白楊拜堂成親,就是辰矣派人來殺她。兩者都不是她所願,卻無一不是真實地感覺到事情的將要發生。
此時正是第三日凌晨。良兮嘆了一大口氣, 抹去額上的淋漓大汗,抖了抖衣襟, 這麼冷的季節, 可她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是溼的, 感受到汗液的粘稠和臭味,她從牀上一坐而起。
好險啊——良兮倒了一杯涼茶, 咕嚕嚕地急急喝下肚。
方纔白楊的臉就在她眼睫前,較之過往放大了無數倍,清晰地能數出他有幾根眉毛,他的嘴脣動了動沒有發出聲,良兮卻懂了他的意思——你我終於成親了。
終於成親了。
這算什麼意思麼, 想白楊早之前就說過的那句:“良兮, 你早就是我的人了……”她脣角就犯抽。想她也算是轉世重生, 竟然還是一副殘花敗柳, 失去重新做良家婦女的機會……
如果沒有那道聖旨, 如果沒有來到京城……她是不是還在白鎮辛苦地砍柴種菜,過着永無出頭之日的生活?跟青嬸相依爲命, 繼續貧困而清靜。
只是天意弄人,一切該發生的都發生了。良兮的命裡先遇上的是白楊,然後一輩子就要跟着他打轉?本來打着如意算盤,打算吃定辰矣了,哪知結果是她被人重頭到尾戲弄了一番,連他的身份都不知道,就跟他要生要死的,從白鎮折騰數月到京城。
兜兜轉轉,她還在呆在白楊身旁,然後在別人眼中她仍然是個小妾。然後她有點明白了。一次可以是偶然可是接連一次又一次的就不能算是偶然,而是有意。只是不知道她在別人眼中算是對白楊有意還是對富華奢靡的金錢生活有意。
女人是虛榮的啊,尤其是她這樣受過苦的女人。
她記得她當初是如何在不能溫飽飢寒交迫的環境下長大的,她又還是記得她是如何踏着別人的欣羨和嫉恨變成小三的。
受盡過他人白眼,以及聒噪不堪入耳良的唾罵,良兮漸漸蛻變,心智也愈漸成熟。
可是,她越是想要擺脫就越是深陷其中。
小羊作爲良兮不同於一般外表光鮮程度的攀比對象,事實上她總像是受人敬畏的女神生活在良兮的世界,小羊曾經說過:“良兮,憑你這樣的程度能混到小三已屬不易。良兮,你的容貌情態加在一起有驚天地泣鬼神之功效。良兮,你就是在其他時間地點人物中,照舊得依靠男人而活。”
良兮到現在都一直無比地佩服小羊的高瞻遠矚,的確,良兮這一次穿越仍是以別人婚姻外的小三而存在。
都說,春宵一刻值千金,良兮就這樣愣愣地坐在桌旁,時不時斟滿一杯冰涼的水,飲下,時間竟也過得如此之快。
漸漸聽到稀疏而熟悉的腳步聲,良兮一個打挺,直立起來,撲通一下坐回到牀上,剛剛拉過被子披上,房門就被拉開了。
暮光也在一瞬間傾注進來,盈盈柔光,溫和地像一個人的笑容。
白楊果然不負她所願,趕在日出之前踏進這屋子。
他在桌子一角坐定,良兮握緊被角,竟然不自覺地往牀沿裡面捱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剛起牀的緣故,白楊一改往常翩翩風雅儒袍錦袖的良好形象,竟然衣裳不整地頂着一頭蓬髮,踏一雙赤足而來。良兮很快就被他的眼睛吸引,那雙處幽深明亮,猶如浩夜的星河,卻又帶着灼灼逼人的火熱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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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兮猛地一悸,這跟夢境太像,看着看着恍然中心跳漏了一拍,唯恐夢境成真,她趕緊別過頭去。
“娘子。”
他叫她娘子,固執蠻橫,卻一往情深,聽在耳中,觸動在心裡。
彷彿欠着他什麼似的,良兮心底總感覺愧疚,不敢喘氣,更不敢說話。
“良兮……娘子……”他一直這樣反覆叨唸着,也不知道是說給她聽還是自己聽,他一步步靠近,溫熱的氣息中夾雜着嗆烈的酒氣,有一點危險的味道。
明明神志不清,但眼睛裡的光卻犀利地嚇人,良兮拿捏不住他到底要做什麼,只得蜷着身子再往裡靠了靠。整個一隻豎着毛的小貓,只着一件裡裳的身子方纔大汗淋漓此時禁不住微微發顫。
天哪!
白楊一直都是任意妄爲的人前君子,他會不會一個高興就直接來鬧洞房了先?
猛地身心大震。
白楊將手扣住她的下巴,死死地扣住,可是他的手仍是在止不住地抖。
不是吧,他也很緊張?
良兮不敢置信地擡頭,藉着黯淡的晨曦微光,巴巴地看着這樣一張光潔完美的側面近在咫尺,她嚥了咽口水,沒有說話。不能確定白楊是不是這樣想的,萬一他本來沒有冒犯的意思,經她一提醒反倒真的來了興趣,那不是推自己進墳墓了麼。
她所能做的只是耐心地等。小心翼翼地注意白楊的一舉一動,或許他再給一個眼神示意,她就能明白他意思。畢竟她曾經很能看人說話做事,她有這個自信。
倘若白楊真有什麼不規矩的舉措,她也許還能裝個頭痛肚子痛的先捱過去……
可是事實證明,計劃的確趕不上變化。
酒味撲襲一涌而上。
他柔軟的雙脣忽然覆蓋在她的上面。
良兮訝然地瞪過眼去。
面對這種突發狀況,她並沒有惶然地張牙舞抓,她沒有懵掉,可以說從白楊的迷醉神情上她早就料想過會發生什麼,全身上下的神經俱都繃得死緊,猶如上了發條的木偶,僵硬而充滿戒備。
白楊身上的雍容氣味翻涌而來,透過緊貼的脣,一點點傳達給她。
他們彷彿早就約定好了似的,又像是孩子玩過家家,大眼瞪小眼,而身上因爲白楊的靠近,相互貼合的肌膚滾燙滾燙。
白楊詫然,不知道該怎麼做。
他腦中一片空白,更無從考究他爲什麼一看到良兮小心防備的模樣他胸腔中的情緒就突然漲潮般肆意奔騰,他發泄般情不自禁地靠近她,而愕然地發現就這樣調戲,她居然沒有反抗。
白楊納悶。
他始終不知良兮這個生活環境簡單如一,頭腦簡單的鄉下姑娘在想什麼。
她從未經歷過人事照理說該仍是個稚氣未褪的姑娘,她是該千方百計地想辦法纏住他,這一點她是做到了。
他大婚之日聽聞她在家裡喝得爛醉如泥,他並不是沒有得意。
但哪裡知道第二天起她對他就像換了個人。一味地躲避,害怕……同時跟辰矣卻又又走到了一起去。
他時常能看到她臉上泛出一種淡淡地光暈,彷彿是十五的月華,盈盈柔美,燦若銀河。這種嫵媚多姿的良兮在曾經他說我會娶你的時候也看見過。
那句話本來只是戲言,但良兮的嬌羞模樣卻甚得他喜愛,滿足了他大男人的驕傲,於是他下定決心,一定要除去她旁邊的那個禍害男子。
他男人的尊嚴是不能被良兮踐踏的,她喜歡他就要一直喜歡他,怎麼可以對着他想別的男人,如此朝三暮四,被人知道了他作爲當今最英明神武,最風雅俊逸,以及翩翩絕世公子的名號都要被她糟蹋了。這些他全不能容忍,然後他說,安良兮你早就是我的人了。
這話算不上扯慌。
因爲他是有一日玩笑地強迫她留宿白府,然後趁她醒來之際故意整理衣袍,藉此戲耍她。
細細想來,她那時候竟也是這個模樣的,恬闊安靜。
兩頰各有一道飛紅,長睫細剪一對瑪瑙黑眸,兩汪透徹的秋水,只映出他一個人。
白楊忽然斂上眼皮。他把重心都壓到良兮那頭去,在她支持不住撲通一下倒在牀上的時候,白楊一口咬住她的下脣。
他細細地磨,輕輕地咬。
感受到良兮繃緊的身子倏地鬆垮下去。
白楊把胸口一沉,倒到一側,他從嗓子裡發出沉悶的一聲:“事到如今,你想說什麼?”
他輕輕喘氣時良兮悠悠地道:“還好,你還有一絲理智。”
白楊又是悶地一哼,扭身面朝牆面,臉頰竟然微微發燙。
良兮漠然又輕念着重複了一邊:“你還好,還不至於……”
白楊以爲她又要說那麼曖昧的話,不由臉圈又泛紅了。雖然他不是頭次結婚,但他總覺得心尖底的良兮仍是那麼靦腆害羞,不容他染指的清純丫頭,他聽着這樣的話從心目中如此純潔的女子口中說出來,竟無論如何都不能抑制心跳劇烈地加速。
誰知良兮話音一頓,忽然嘆了一口氣,悠悠地道:“罷了,像我這樣的殘花敗柳,真也不是第一次那麼心痠痛楚,你還有一絲理智的話,我就跟你細細說我的過往,今日纔是開始,正是大片好時光,而且又是你我大婚之日,你總該給我這個機會吧……”
此時從窗外傾瀉進來的晨光已經大亮,能夠照清楚良兮深深陷入回憶的神情。
什麼殘花敗柳,難道她還惦記着他戲耍她的事情呢。
白楊起身的時候,仍然見良兮鎮定自若地睜着大眼睛,氣息平穩,跟沒事的人似的。她一眨不眨地望着牀的上橫欄,慢悠悠地道:“上回只是跟你提了一下,我覺得沒有說清楚。”
“我不知道現在算不算是孤魂野鬼,但一定是行屍走肉。”
“這兩天在屋子裡呆得我也想清楚了很多事情呢,真要多謝你給我這個反省機會。”
白楊壓下心中的隱隱不安,注視着她:“不客氣,過了今晚就都是一家人了。”
良兮大笑:“事實上,我真的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啊。我是很久很久以後,也許是你曾曾增……孫那一輩子的時候,先不管那時候這是個什麼社會,只是我生來就命賤,孤苦無依,是個苦命的人。我又很愛慕虛榮,所以不想一輩子受苦,就答應給人做小妾,以此求一個衣食無憂的生活,可惜我命運多舛,無緣無故被休了,也沒有給點前三費用,隻身一人喝了點烈酒,醒來就在青嬸家裡。”
良兮笑:“我也許是魂穿,也許是帶真身來的,誰知道呢?”
“這……”白楊明顯頓了一下,帶着一點不可置信的語氣,“兩者有區別麼?”
“區別可大了。如果是靈魂出竅,我或許還有回去的機會。”
古代封建落後,基本都喜歡在家裡擺香爐掛觀音畫像,像白府這樣的大戶人家,宅子裡從正堂開始數,一直到會客的兩個側房,別說畫像了,就是金塑的觀音佛主又豈是她是兩隻手兩隻腳能扳得過來的。
她由此認定白楊就算不是信佛之人,到底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起碼還是受些影響比較迷信的。
良兮也不說21世紀是多麼高科技多麼發達的,人與人之間是平等互利,而小妾這個身份又是多麼受人唾棄,總之她只要白楊相信她不是之前的那個安良兮的就夠了。
白楊幽深的瞳孔猛的一縮,半晌,茫然地道:“我不明白,照你說的,那一世你無依無靠,爲什麼要回去,爲什麼還要這個機會?”
“我又不是你們口中的那個安良兮,她的感情她的責任爲什麼要我來繼承?那個時代我丟了尊嚴和驕傲是我自己選擇的,因爲我貪圖安逸富貴,而現在這個世界我要繼承的是別人的生死。”
“我很怕死啊。”
“我生的時候那麼孤單寂寞,死的時候也那麼默默無聞……”
漸漸地,白楊終於感覺她要說到重點上了,於是他翻身回望她,卻見她黯然的眼睛閉上又睜開,仍然是清澈的那雙眼睛,講得像是別人的故事,眼眸裡分明沒有半點哀傷。
“之所以沒有把事實真相告訴別人,是因爲我貪戀現在的人情溫暖。若不是青嬸若不是弄影月弧和木氏兄妹,我都沒有機會跟別人說貼心話……爲了他們和弱水門,我想過要盡安良兮的責任,我本來就是再生,生死都是天命,如果老天要取我的命,那我就……”
白楊緩緩趴下,又再一次用脣堵住她的話。
良兮低低嗚咽了一聲,兩眼眶都有淚珠滑下枕巾。她知道白楊此時並無他意,只是寬慰她的心情。
良兮哽咽着說:“這回你懂了沒有,你喜歡的不是我……”
伏在她身上的白楊一僵,他靠牆而坐,把手枕在腦後,末了,他苦笑:“你實話說吧,前面都是鋪墊,你其實是爲了說句話是麼?”
良兮徹底怔住了。
她沒有想到從小衣食無憂的白楊竟然能這麼敏感。
這個時候的白楊可以說是徹底扒光了刺的刺蝟。
他的月黃衣袍繡着金色的錦線,是整個京城除了皇宮只可能在白府找到的細線珍品,白楊一臉落寞,埋在牀簾的陰影裡,由錦線繪成的優美典雅圖案頓時顯得那麼突匹,硬生生扎眼人。
這兩日可以說是閉門思過的兩日,良兮是麼都想到了,就算沒有想到夢裡也做到了。白楊對她的幫助和悉心照顧,並不是她不領情,而是她怕領了之後再讓白楊知道這個事實他一定會後悔的。
“唉——”良兮故意發出一嘆:“如果你真的不後悔,那我們要不要試試看?”
她的眼角方纔還是濃郁的陰霾,說話的時候竟然能夠迅速褪去,換上一副調皮的笑意:“反正辰矣派人殺我是你救的,我便以身相許好了。”
白楊一怔。
他詫異,茫然的眼一瞬不瞬地看向她,似乎要看看她的心到底是怎麼想的。天下女子之多,可哪有她變臉速度那麼快,一會兒鬧死鬧活地不肯嫁,一會兒又追他告白……而且敢以這種事情來跟他調笑的。
“我們交往吧!”良兮又催促着問了一遍。
螓首蛾眉,明眸皓齒,她一定不知道自己長得有那麼好看,所以才那麼大膽地提這種假設,是真的拿穩他不會當應嗎?
白楊仍然翹首望她,幽深的眼睛蒙上一層灰濛濛的霧氣,他心底的思緒可謂是絞底翻騰,他一個念頭,千迴百轉之間,差點就要點頭應了,問出口的卻是:“你確定嗎?我並不想要愛一個被別人傷了心的老姑娘。你知道,辰矣,他……”
提到辰矣的時候,明顯看到良兮躲閃的眼神,她強裝鎮定:“雖然不知道他爲什麼要派人來殺我,但我一定會找到答案的。”
白楊心中酸澀,以肘掩住胸口,輕輕笑了笑:“恩,我幫你。”
就此方纔的話題竟然也就此轉移開,恐怕是再也沒有機會重提了吧。